侍卫没吭声,但镇远将军府的小姐是什么人,他清楚的很。
犹豫之时,唐林拦了过来,“别去打扰他了,世昌决心赴死,你……”
在事发之时,章世昌就曾说过,他死了,早在得知李云蔚捧着李氏牌位敲登闻鼓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唔……”
李云蔚悲戚万分地捂着脸,发出悲鸣的哭声。
章世昌主动投案的消息,传到西北王府,欢闹的饭桌上顿时沉积下来。
几乎所有人都愣住。
只有林之绪怅然苦笑,“皎皎君子如月,他那怕有一点像了章骅的卑劣该有多好。”
三月十五那天,京城菜市口人满为患。
曾经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如今狼狈如街边的要饭花子一样,被绑在罪人的耻辱柱子上,他身边是以发覆面,丞相府小公子章世昌。
凌迟之行共三千多刀,不剐到最后一刀,受刑者不会断气。
章骅自戕伤了嗓子,喉咙里只能发出唔唔的声响,他的结局早已注定,只是可惜,可惜了他的孩子,他这天真善良,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的孩子。
正午十分,刑部大理寺督察院的官员,见时辰已到,将行刑令牌交到监斩官兆瑞世子谢永怀手上。
“世子殿下,时辰已到。”
这时人群突然分开两边,内阁首辅周敬虔被户部尚书罗山扶着走了过来。
“周阁老,您怎么突然来了!”
谢永怀走上前去,要把周敬虔迎到监斩官的主位上,周敬虔摆了摆手,缓步走到章骅的跟前。
视线相接,一上一下,像极了当年内阁案头,年轻人与年长者的目光交汇。
周敬虔笑了下,“章骅你我认识快三十年了,没想到走过半生,你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
章骅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泪水划过,不知是悔恨还是什么。
周敬虔弯下腰,整理了下章骅的衣冠,老迈地道:“我长你二十岁,从你二十多岁,看你到五十多岁,咱们做了大半辈子的对手。”
“虽然你坏事做尽,但稚子无辜……”
章骅猛地抬头看向他。
周敬虔点了点头,说道:“你啊,不该把他教的这样好,这孩子被连累致此,实在让老夫心疼啊……”
章骅嘴里唔唔地叫,眼泪绷成珠子碎裂满地。
周敬虔对旁边的谢永怀说道:“世子殿下,请把章世昌的凌迟该成斩首,立即执行,省去他的痛苦,老夫实在不忍,这孩子死前最后一刻,也要眼看着自己的生身父亲剜去一身血肉。”
谢永怀犹豫了下,“阁老,这恐怕于理不合……”
“没事的,按我说的做!”周敬虔说道,“陛下不会怪罪,就算有人问,就说是我说的。”
说完之后,他余光只瞥了一眼章世昌的方向,没有停留,在罗山的搀扶下离开了。
镇远将军府。
李云蔚的房门关了三日,李永年在门外站了三日。
算算时辰,这时候章世昌父子已经行刑完毕。
到底是两年夫妻,李云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斩断了跟章家的一起,包裹跟章世昌的两年夫妻恩情,李永年寂然矗立从正午一直站到日薄西山,才缓缓推开了妹妹李云蔚的房门。
李云蔚趴在桌子上,泪水湿润了垫着脸庞的手臂。
酒壶散落了一整张桌子。
李永年心疼地摸了摸妹妹的鬓发,长叹了一声,弯腰把李云蔚从桌上抱起来,纯白的孝服拖沓了一地灰尘。
一只百花从发间落到地上。
迷蒙中李云蔚,仿佛回到了从前,日光刺眼地洒了章世昌满身,他就站在梨花落雨处,笑意盎然地喊着,“云蔚!”
“云蔚妹妹!”
“云蔚妹妹,你理理我好不好?”
“京城的人谁不知道,我章世昌倾慕将军府李云蔚,她呀,现在是我的心上人,以后就是我的夫人!”
“我喜欢李云蔚,喜欢她到一辈子那么长……”
逝者已矣。
存者偷生。
繁花似锦的京城,从此少了个才名贯京华的将门虎女,多了个常年只穿一身白色孝衫的未亡人“李云蔚。”
七日后,京城外十里亭。
漫天的春雨中夹杂着细雪,天地间一片彻骨寒冷。
林之绪站在凉亭里望着山坡下一辆缓缓行驶的马车,对金柏舟说道:“金大哥,我没想过,你竟会叫他活着。”
金柏舟一脸别扭,地说:“不是你说的,报仇的最好方式不一定非得是死了,不过换了一个死囚而已,就算我不做,你也会做,别担心,我已经给他下了药,不到目的地绝不会醒来,也不会给他有自尽的机会。”
雪势渐大,视线白茫茫一片,属于马车的那个黑点很快消失在视野里,林之绪拢了拢披风沉默地走上了马车。
摇摇晃晃中,马车半个时辰后又重新回到京城。
细雨洗净了斩首台的血迹,洗不干青石砖缝中残留的血腥,市井间依旧欢闹一片,稚童奔跑在人群接踵的街头。
午饭时候,京城的民宅上方烟囱升起万家烟火。
林之绪缓缓睁开了双眼,撩开车帘看向窗外一派熙攘景象,忽然开口问,“那辆马车去的什么方向、”
金柏舟愣住一瞬,“西北,西北吴州。”
章骅一事尘埃落定。
朝中世家党派被打压到了极致,寒门一党迅速崛起。
大长公主谢岚,从章骅死后,一夜时间仿佛老了十岁,满头白发横生,她向皇帝自请到望海湖皇陵,甘愿青灯古佛渡此残生。
京郊皇陵,四月桃花映了整片山色,金柏舟立在一旁看着这个女人,收敛了一身的戾气,向先祖叩拜之后,拈着腕上的佛珠,转身慢慢离开大殿。
“张舟本宫要去往望海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谢岚看向比她高出半头的魁梧男人,“京城之内,繁花似锦,若是跟了我去江南,恐怕你的前程自此就断了。”
金柏舟淡然地笑了下,“殿下说笑了,末将跟在殿下身边三年零七个月,早已被朝中人视为您的心腹,难道留在京城就会有前程吗?”
一阵微风掠过,带起阵阵桃花香。
谢岚蓦地忽然想到,她与章骅间的最后一面,章骅说当年京城寺庙一遇,他也在场,那时的天好像跟现在一样,漫天的桃花做雨。
一柄油纸扇突然盖到了头顶,命运的齿轮就此转动。
皇陵大墓周围零散着一些妃子,和谢氏宗亲的墓葬,谢岚突然往西边看了一眼,几个灰扑扑不大的坟包突然出现在眼前。
她知道那是谁的墓。
自从谢昭宋婉清死后,她从未到他们墓前看过一眼,并非是愧疚害怕,而是她怕她恨得,直接把谢昭和宋婉清的尸骨从坟墓里挖出来,暴尸荒野。
姜黎正陪着林之绪烧完了最后一炷香。
耳听后面有脚步声。
转过头就对上,谢岚那双十分诧异的眼睛。
“活过来了?”
谢岚颇为玩味地说了一句,“那样的爆炸你都没死,竟和蟑螂臭虫一样这么顽强。”
她一出口,林之绪眉心便深拧出一条沟壑。
“那还真是叫长公主殿下失望了!”姜黎语气不咸不淡地道:“你不是大罗神仙,我的命也不是你说了算,若真的有大罗神仙,那长公主您不如叫您的相好,章骅活过来,也好过您一个人守着望海湖没变没际的坟茔,日夜寂寞!”
“你……”
姜黎的一张嘴粗俗起来,市井的女人都不能与之相敌,何况谢岚这样深宫教条管教出来的高贵公主。
谢岚蓦地笑了下,“不愧是出身乡野,果然粗俗不堪。”
“娘子,咱们走吧。”林之绪目光冷淡无比,像是多看一眼谢岚这个女人就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姜黎点了点头,跟在林之绪身边。
夫妻和睦的样子,简直刺的谢岚眼睛疼。
“谢明绪!”谢岚突然叫住了他们。
林之绪转过身定定地看向谢岚,谢岚嗤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赢了吗?”
父母双亲皆不在世上,自幼孤苦的林之绪从不知有父母疼爱的个什么滋味,一股满布荆棘的路走到了今天,他从不为输赢,只是为了给爹娘报仇。
林之绪没有说话。
谢岚继续道:“你以为打压了世家党派,扶植寒门新党上台,这天下就会变得不一样?”
林之绪挑眉,仍旧未发一言。
“世家与寒门其实从根本上是一样的!”谢岚轻蔑地道:“寒门渴望成为世家,拥有世袭的土地财富,所有的门阀党派其实只是凝聚而成的一股力量而已!”
“谢明绪你今日依靠寒门崛起,明日就会被寒门这新凝聚而成的门阀裹挟!”
“我知道,你瞧不上章骅做的那些事,你多高尚啊,跟你的父亲一个样,但我告诉你,等你的来日,一年十年,甚至三十年,你早晚会变得跟章骅跟我一模一样!”
“这天下你以为是谁的天下?”
谢岚说教着:“不是天下人的天下,也不是谢氏的天下,而是始终是少数人的天下!”
“我们不过是逆世洪流里面的一刻微小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