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
秦淮河畔,刚刚剿灭一小股海匪的汪将军,刚到河岸边就从人堆里提溜出来一个面皮白净的少年。
“大皇子殿下!您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皇长子谢慕舟缩着脖子腼腆小了下,“汪将军说的哪里话!侄儿不过就是……就是担心水利,就自己过来看看,过来看看……”
“过来看看?”
汪曾宪跟着这祖宗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你父皇母后,都在等着你呢,我的殿下!您可倒好一消失就半夜,竟然还跑到秦桧河岸边当起力工了!”
谢慕舟神态几乎与母亲姜黎一模一样,连狡黠的样子,都像是从她脸上印下来的。
“也、也不是!”
谢慕舟道:“这不是秦淮河马上要到水汛的时候,我想亲自来看看,去年跟工部商定的分流法有没有用。”
汪曾宪无奈极了地看着他。
“那你看完了?”
“看完了就赶紧跟我回府衙去,你舅舅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回回这就回!”谢慕舟连连地说。
打汪曾宪却突然道:“你就打算这么回去?”
满身泥点子的谢慕舟眨眼,“那不然呢?”
汪曾宪却笑道,“那你便这样回去吧!”
姜黎
姜黎在谢明绪登基当年,就有了身孕,同年腊月底诞下皇长子,第三年开春又诞下了皇次子。
他们俩生的这俩儿子,没有一个脾气秉性随了爹娘,皇长子谢慕舟自小性子欢脱,诗书刀剑一概不爱,偏偏喜欢上了船只水利那些又苦又累的玩意。
而二儿子谢宇恒更是沉稳得从小就像个不苟言笑的小老头。
兄弟俩只差了两岁,可谢宇恒更像是哥哥,要时时照顾,没事就爱突发奇想闯祸的大哥谢慕舟。
“舅舅!”
“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呢?”
突然一道沉声把谢慕舟欢快的脚步定在了原地。
谢慕舟眼神飞快闪躲,看向一旁绷着脸的弟弟,谢宇恒万年冰封的脸此时有了表情,用力地朝着自个大哥挑眉,意思是这次不光是父皇一个人发火,连母后都跟着不远千里来逮他。
一炷香后。
谢慕舟跪在地上。
父皇和母后不苟言笑地瞅着他。
“就这么不想当太子?”
正当壮年的谢明绪面容与当年一般无二,他端着茶碗微眯盯着自己大儿子。
“儿臣……儿臣谨遵父皇圣命,并没有不愿……”
谢慕舟回答完亲爹的话,又转头小声嘀咕,“当皇帝又苦又累!经年累月地待在宫里,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你说什么呢?”
姜黎没忍住笑了出来,“你父皇立你为太子,是遵循了祖制立嫡立长,要不你以为就你这整日没整形的样子,你父皇会把江山交给你?”
“儿臣不敢……”
谢慕舟朝着娘亲眨了眨眼。
大儿子心思灵敏性子跳脱,最能讨双亲欢心,姜黎心里的火气,顿时就散了一半,有了灵泉水的加持,岁月像是从未在她脸上走过,她笑着说:“你这上那个泥沟里打滚去了,瞧瞧这一身泥!”
谢慕舟听了母后这样说,危机感顿时消散,起身道:“去了秦淮河岸,跟工部设计的分流图纸,我总觉得要想施工,就必定要实地考察一番。”
谢慕舟对水利船只感兴趣,完全是因为谢明绪对秦淮河,江南的愧疚。
谢明绪曾无数次挑灯夜读,研究治理秦淮河水患的办法,当时尚年幼的谢慕舟,字都没认识几个,就先会看了水利图。
“那你考察的怎么样?”
正值壮年的谢明绪蓄起胡须,面对长子满脸威严。
提起河套里的那些事,谢慕舟两眼精亮,“自然是可行!父皇,去岁我与工部诸位大人商议的分流发,应当是可行,就是这钱……”
商议政事。
姜黎便不在书房待着,庭院中白亭云怀中窝着一只白猫,一人一猫,躲在阴凉处正睡得酣甜。
察觉到脚步声,白亭云掀开双眼,并未起身,“逮着慕舟了?”
姜黎点头,“你倒是清闲,你女儿秋天就要出嫁了,你就真忍心不去送她出嫁?”
江叙平那对双胞胎年十八,正好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白亭云道:“她执意要嫁那么个纨绔!我不去,八抬大轿来拉我,我也不去!”
“真不去?”
“不去!”
白亭云这些年,冷热分开,京城一半江南一半地两地待着,早已把江静姝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
姜黎瞧他别扭的样子,跟当年如出一辙,那有点当侯爷,当人家老爹长辈的样子,她坐下叹气道:“哎,不去就不去吧!世昌的儿子虽说骄纵了些,但文武双全,长的也出息,不就是比静姝小了几岁,京城世家大户十五娶妻的又不在少数。”
“就是可怜静姝,整日思念着你,光我都看见好几回偷偷哭。”
“她哭了?”白亭云坐起身,怀中白猫立刻跳到地上伸了个懒腰,琥珀的眼睛斜看了他一眼,不满地走了。
姜黎道:“可不是!那丫头在你身边,比她自个爹娘时间都长,你听说俩孩子偷偷好上了,说冷脸就冷脸,她能不哭么!”
白亭云抿了抿嘴说:“我生气怎么了!名门闺秀就该又名门闺秀的样子,背着长辈与男子私相授受,还是章骅的孙子!我不该生气吗?”
“她就是个丫头,要是个小子,我不抽她!”
这些年章世昌从未踏出西北半步,李云蔚也在吴州与他成家过日子,当年的章小公子是他们所有人心中的隐痛,但这到底跟孩子没关系。
姜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摊摊手,“随你喽,不想去就不去呗,我这就给京城写信,跟静姝说一声,说他干爹不同意她嫁人,彻底不要她了。”
白亭云急了,“哎,你这也好歹是当了皇后娘娘的人,怎么净张嘴胡说,我什么时候……”
“这是说什么呢?”
汪曾宪换了一身常服,洗了澡身上带着水汽走过来。
他与白亭云这些年,在江南安稳住着,世人皆不理解这样的感情,一个建功立业的男人,怎么能只守着一个身体残缺的太监过日子。
便是白亭云是个侯爷,那也背地里叫人诟病。
但汪曾宪还真是,十几年了,愣是没人在他嘴里听见过,有关子嗣的话。
“没说什么,是静姝和毓儿成婚的日子定在了秋天。”姜黎道:“我来问问,你们要不要提早回去!”
夜里。
谢慕舟带着弟弟不学好,拎了两壶酒,爬到定高的屋檐上,眼瞅着大院的后门瞧瞧驶出去几辆马车。
“这么晚了,谁出门?”
谢慕舟喝了一口酒,极其自然地把酒壶递给了弟弟。
他们的父皇母后典型的慈父严母,谢明绪对待两个儿子,从小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喝酒这样的事,便是万万不能随便的。
谢宇恒喝了一口,差点被辣出眼泪,“应该是舅舅的车。”
“舅舅?”谢慕舟不解,“这么晚了,他要干嘛去?最近也没听说有那个海匪不长眼,敢出来闹事啊。”
白亭云虽常年累月在将养旧伤。
但习武一辈子的人,一段时间不动就手痒,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随着汪曾宪一起,出海找些倒霉的海匪来解解痒。
“舅舅应该是回京城了。”
“回京城?”
谢宇恒道:“静姝与毓哥的婚事马上就要到了,舅舅应该是回京城,帮着张罗静姝的婚事。”
江叙平夫妻与谢明绪夫妻俩差了辈分。
谢慕舟喝谢宇恒自然也就是江家双胞胎的长辈。
“哦……是这么回事啊!”谢慕舟心念一转拦着自己弟弟,乐呵呵地道:“弟!父皇和母后要立大哥我当太子,这事你怎么看?”
谢宇恒顿时警觉起来,“母后不是说了么,立嫡立长,我不怎么看,全听爹娘的!”
“哎,你别啊!”谢慕舟顿时就觉得他没之前那么好骗,“你不是年前答应我了,要在爹娘面前争取太子这个位置吗?”
谢宇恒冷静地睨了他一眼,屁股默不作声地往远处挪了挪,“大哥,你自己都说,当皇帝犹如坐牢,我在京城生活了十几年,还第一次出来呢,我也想去大宴的大好河山到处走走。”
他蹭地两下从房顶跳下来,连拦的机会都没给。
“东宫太子,整日都要对着一群老头子,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哎你!”谢慕舟急了也没用,母亲高绝的身手,他只学到了点皮毛,还没弟弟掌握的多,眨眼间谢宇恒的身影就消失在视线里。
五十年后。
谢明绪与姜黎躺在廊下的躺椅上,遥看穹庐星光闪耀,蓦地姜黎想起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与身旁这男人也曾趟过破漏能看见星空床上。
“姜黎……”
身旁的人忽然叫了一声。
他们已经变得很老了。
灵泉水也留不住时光的流逝,银丝白发与皱纹逐渐爬上他们的眼角和鬓角。
白亭云十年前睡了个觉安然离世,汪曾宪为他守墓的第二年也离开了。
身边的人一个个被岁月无情带走。
姜黎曾经亲手带过的七个弟妹,如今也各自成家,李顽与薛颖也在几年前离开了他们。
“嗯……?”
姜黎缓缓转过头来,目光暮霭一片地望着相爱相伴了一生的男人。
谢明绪说:“你还记得咱们如今多大年纪了吗?”
姜黎笑着说:“我只是老了,不是傻了,我比你大一岁,我八十五岁,你八十四。”
“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