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最终还是在京兆府的后院墙下汇合。严恬觑着秦主恩那黑云压城的脸色,颇为担心城欲摧。
她心虚地冲他笑笑:“我爹这人吧,最是嘴硬心软,尤其对外人更是宽和。有秦大哥在那儿镇着,料我爹他也不能怎么样。您这是……生气了?别,别这么看着我呀!我怎么有种被黑白无常来收生魂的感觉……”
“我哪敢收您老的生魂?!”秦主恩一边胡乱扯下身上的差服一边皮笑肉不笑道,“小的我反而差点指望您老来给我风光大葬呢!”
“呸呸呸……真不吉利!”严恬忙一本正经地朝地上啐了两口,“秦大哥自是福大命大,长命百岁,千秋万代……”
“得!我饿了!”秦主恩抬手制止住严恬的马屁,转身就走,“你要是真的良心不安就请我吃碗面吧。”
“哪能只一碗面呀。”严恬赶忙狗腿地跟上,“说来这京城的好馆子小妹还没逛过呢。秦大哥觉得哪里合胃口,今天小妹坐东。”
胡婶原说今儿中午给她炖佛跳墙的。唉,看来只能等晚上再和跳墙佛爷共普渡了,眼下她先送走这尊黑脸煞神再说。
严恬心中嘀嘀咕咕,哀悼着心心念念却吃不到嘴里的美食,全然没看见走在前面的秦主恩高高扬起嘴角,一脸的奸计得逞。
这丫头惯爱卸磨杀驴,不是,过河拆桥!若非她把自己丢下心里不安,估计此刻早就拱手告辞,挥挥手把他当块抹布丢掉。
刚刚那一场,换得佳人作陪,这波不亏!
……
当严恬看到彤翠楼的伙计一趟趟端上来的珍馐佳肴时,她觉得,这波不亏!
“恩爷,菜都上齐了。您和这位小爷慢用。小的就在门口守着,有事儿您叫小的就是。”彤翠楼的首席大伙计上完了菜,满脸堆笑地打了个千儿,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严恬一边咬着炭烤羊排一边忍不住挑了挑眉。果然是皇亲国戚身份贵重呀,秦主恩似乎到哪儿都挺吃得开。
一进彤翠楼,这里的大伙计就立马放下手里所有活计,一阵风似的跑过来请安。又领着他们一路上楼,来到这间似乎是一直专为秦主恩备着的包间儿。上来的菜色也真是……啧啧啧啧……
严恬一边吃得欢快,一边偷偷地捏了捏荷包。饭钱倒是也不必太过担心,她的亲亲父上大人是无论如何都会带钱来赎她的。只不过希望凭借自己过硬的八字儿,回家能抗得住她爹那场新仇旧恨的好打……
嗐,美食当前,先不想其他。
严恬这边万事皆抛,一心干饭,吃得笑容满面,两颊鼓鼓,活像一只餍足的馋猫。
秦主恩那边却几未动筷,而是端了杯茶含笑地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严恬。
和京中那些笑不露齿语莫掀唇行动坐卧皆依着规矩端着架子的大家闺秀相比,严恬这样的姑娘才真是生动有趣又难能可贵。
“你说你吧,我真是搞不懂。”严恬正吃得忘我,冷不丁头上传来秦主恩带笑的声音,“把自己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儿,又好一顿捋严三叔的虎须,我却实在没看出来这些能对方玉廷一案有什么影响。”
说到这儿,秦主恩忍不住叹了口气:“方玉廷这事儿说来再明了不过。满府的下人亲眼所见,他自己也承认。虽不是官府当场捉了个现行却也差不多。不管外面人说什么‘父不受诛而诛之,子复仇可也’,什么连《大齐律》都定下替父报仇而杀人不受追究。可他杀的毕竟不是不相干的旁人而是他母亲。‘子复仇可也’,但子弑母却罪无可逃!他……终是难逃一死……”
说到这里秦主恩垂下眼睛。虽说二人一直不太对付,可怎么说也算是从小的玩伴,便是没什么亲戚情谊,但熟人总该是算的。
“我折腾这一圈儿,自然是有用的。”严恬放下筷子,开口时便有几分郑重,“小妹自幼顽劣,对针黹女工只觉无趣,素喜研读律法。我纵观古今奇案、文献传记,竟发现不论古今,审案者皆有一个大大的弊端。”
“哦?什么弊端?”秦主恩不禁也郑重起来。
“那便是无论案子大小,审案的主官皆只重结果却轻过程,只看事实却不在乎这事实是如何而得。这便造成大量冤狱滋生。
“段,让嫌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后或真有招供,但也有受刑不过屈打成招的。
“小妹每每看到这样的载记,便会生出个痴念。世人所谓的正义,应不仅仅只是针对被害的苦主,那些尚不知是否冤枉的嫌犯也应被公正对待。
“我朝对于刑案要求‘事为之防,曲为之制’,说来正与小妹的那些痴念相合。断案前将所有该做之事都依制而为,仵作勘验、证人证言、细阅卷宗、详审疑犯……极尽详尽,最终推导出事实结果,而非严刑逼供,这才是对嫌犯的公平,对世间的正义。
“说来让秦大哥见笑。小妹为一介女子,力薄言轻,可却又总是如此异想天开。便是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却也压不住一些痴心妄想。总想着让这世道处处皆是湛湛青天,再无申诉无门含冤莫白!”
“好!”严恬话音未落,秦主恩便陡然起身,击节赞叹,遂忽而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又坐下,却是满脸激越,“虽生为女子,但严恬不输于男儿!不!是要比这世间大多须眉浊物更有志向抱负,更有远见卓识,更加清醒明白!”他看着这样意气风发的严恬,心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严恬看着这样激昂振奋的秦主恩,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她这些惊世骇俗之言从未与旁人说过,因为无人会理解,且多半会将她当成不守本分的疯痴狂人。便是父亲她知道也不会全然赞同。
可今日,却就这样毫不设防地向秦主恩吐露了心声,说了自己的抱负和痴念。难道是因为洛州的相处让她对他卸下了心防?还是她自始便知道他和她其实是一样的人?同样的磊落不羁,同样的藐视世俗,同样的有着那么一点痴意……
二人一时静默,怪异的气氛不知不觉漫延开来。严恬的不知为何两颊作烧,尤如火烤。
而秦主恩却觉得心中有面大鼓敲得惊天动地,几欲震起这满楼食客。他忍不住掩饰地干咳一声:
“咳……嗯,你,你做得很好……”话一出口,这位二百五立马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随即忙又没话找话道,“虽说方玉廷所犯之案有违人伦,十恶不赦,且又成天板着一张臭脸,着实讨厌。可……他这人呀……唉,还是可惜了……”
“可惜?为何?”严恬看向秦主恩。
“你自小未长于京城,并不知道这京中各府的掌故。”秦主恩摇了摇头,也借机将脑子里那堆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同甩去爪哇国,“平国公府虽然人口简单,既无什么作妖的小妾亦无庶子,不过是一长一幼两个嫡子。可他们家的家事却并不清明。
“被陆氏捅死的平国公方庸,虽然偏疼幼子,可对长子也是真心疼爱的。但那位平国公夫人陆氏可就不同了,偏心长子偏得厉害。京中但凡知道些底细的人都说,陆氏的心天生长于右腋下,已经偏得没边儿了。
“就拿方玉廷去军中供职这事来说吧,如今这太平年景,除了防犯西北回鹘偶有用兵,哪家不知道朝廷重文轻武?京中世族子弟不管本人上不上进,家中莫不是铆足了劲让其走读书科考的路子?
“盖因家家都知道一个道理,虽说是习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可如今只要子弟稍微上进,习文将来就容易出头,仕途也会顺畅百倍。再加上家族扶持,那这锦绣前程便是妥妥的囊中之物。
“可若是好好的子弟去习了武,那先不说娇生惯养的大家公子们能不能吃得了那份风吹日晒压腿拉弓、起五更爬半夜扎马练功的苦。单说这前程上,想要出头,便唯有去边境戍边,尤其是西北。
“但那里穷山恶水、风沙肆虐,哪有京中富贵繁华?更兼刀枪无眼,九死一生。世家大族中,除非那极不受宠又想出头的庶子,否则谁家会愿意让儿子去吃那个苦,冒那个险?!尤其是那金贵万分的嫡子!
“可方玉廷作为本应更娇惯的嫡幼子,竟于十二岁那年弃文习武,以至十五岁便进了军营……少年参军,离家入伍……那份苦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半大少年能抗住的。他却抗住了。
“若说他学业上多有欠缺,天资不足,故而改文习武,倒也能说得通。可我小时候是和他一起去过御书房的,陛下的考校从未难倒过他,不仅对答如流,更兼举一反三,以点知面,极其聪颖。连皇上都夸过他学业颇好,是同龄子弟中的尖子,且十分看重。
“可,就是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好苗子,竟突然莫名其妙地弃文习武,走了武举的路……”
“若非是有什么大变故,一夜参透,性情大变。那就定是压着满腹委屈,不得不为之,例如将大好前程让给其兄长……”严恬开口接道。
随即她眯起眼睛,摸着下巴沉思起来。却完全没注意到对面之人在听到她那句“一夜参透,性情大变”时陡然变了脸色。
秦主恩垂下眼睛,掩饰地喝了口茶。说来,他也算是弃文从武,只不过连这武也不能学得太好……
“那方玉廷弃文从武后,太后和皇上可说过什么?”严恬问道。
“未置一词。”
“怎么可能?”严恬十分惊讶,“既是太后的侄子,又得皇上看重,那想来二位定是要将他当成朝廷未来得用之人培养的。如何出了这样大的变动,两位尊上竟不置一词?”
“呵!”秦主恩讥讽一笑,“方玉廷经的那些事,没得着说法的多了。
“听说他两岁那年乳母不够尽心,不知给他喂了什么,以致上吐下泻,好悬人就没了。多亏太后知道得及时,杖毙了乳母,又将他抱回宫中养着,才保住一条小命儿。
“呃……这些……也都是我长大以后,为了……咳……为了搜寻些那小子的短处打听来的……”
严恬:“……”
“据说那一次平国公府内闹得天翻地覆,发卖了不少下人,可最终还是慢慢平息下来。
“我如今想想,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就比如,方玉廷前脚发病,太后是如何后脚便亲自带人赶到方家救人的?这说明方家定有太后的眼线,且这眼线就是为了盯着方玉廷的。那太后为何要如此……”
“因为……太后她老人家知道有人要害年幼的方玉廷,却又不能擅动此人。”严恬看向秦主恩。
四目相对,秦主恩微微挑唇,二人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