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你背本公主下去。”

依旧是理所应当的语气,一贯的做派。明宜公主仿佛生来就如此倨傲。

就像她当初在皇宫御道上遇见他,也是用那一双高傲明媚的眼睛看着他,声音清脆,语气清高地问——

“你就是顾衔章?”

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便要他做了驸马。

任性妄为。

顾衔章收回目光,“公主殿下不会自己走?”

“我脚疼。”宁久微扯他袖子,“你快蹲下,背我下去。”

顾衔章垂眸望她一眼,似凤尾的眼角冷清张扬,他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指尖拽回来,径自抬步走下汉白石阶。

宁久微愣住,眼睁睁看着他清隽如松的背影越走越远,才想起来生气,她用力跺了下脚,“顾衔章!”

他居然敢就这样丢下她走了。

“顾衔章你给我站住!你——”

宁久微气的踢了脚旁边的云龙石雕,又弄疼了自己的脚。

混蛋。

宁久微蹲下揉了揉脚踝,视线模糊了一瞬。她站在原地咬着唇缓了一会儿翻涌的泪意,提着裙摆自己走下石阶。

他总是这样放肆。新婚夜也是如此。

当初她这个婚本就成的委屈,心有怨气。新婚夜她独自在房间里等到月挂高枝,驸马却仍久久不来。她一生气就把房门反锁住了。

尽管很不高兴,但她依旧在等他。

可谁知道驸马回来发现门是关着的,转身就走了,宁愿去书房。

于是宁久微气的把房间砸的乱七八糟。

她再不高兴这桩御赐婚事,却也是人生第一次,是重要的日子。洞房花烛新婚之夜,她心里也不是没有期待和憧憬的。

懵懵懂懂成了婚,最亲近的人都不在身边,宁久微心里本就酸酸涩涩的。

谁知道驸马还那样,给了她一个最糟糕的新婚夜。

那可是新婚夜,他随便哄她两句也不愿意,就那样走了。

现在想起来宁久微都生气又委屈。

从小到大哪有人这么对过她,她怎么就选了他做驸马。讨厌死了。

顾衔章就是这世上最放肆、最讨厌的人。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吗。才几年就坐到这个位置,简直一肚子坏墨水。

十九岁就入仕又如何,她还出生就当公主了呢……

宁久微一边在心里骂他,一边扶着台阶最边上的浮雕石护栏一步步往下走。

膝盖疼疼地,走一步弯一次就疼一下。不知道走了多少步,长长的石阶还是望不到头。宁久微走不动了,忍着眼泪坐在台阶上揉着跪疼的腿。

今天父王不肯见她就够难过的了,顾衔章还要给她委屈受。

越想越难受,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砸在衣袖上。

反正这里没人,宁久微一个人安静地掉眼泪。

哭着哭着,眼前忽然暗了下来,随后视线里出现了君子竹刺绣的墨绿衣袍。

宁久微垂着的眼睫颤了颤。

顾衔章伸手过来,拿帕子帮她擦眼泪,宁久微偏头躲开。

“别哭了。”

“要你管。”她语气不善,却因为哭过腔调和声音都没什么气势,“你回来干什么,走开!本公主不想看见你。”

顾衔章看着她泛红的眼尾,湿润卷翘的长长睫毛,心下轻叹。认命地妥协。

明宜公主的眼泪比珍珠还珍贵,他承认他禁不起。虽然她哭的楚楚动人梨花带雨,依旧很美。但是比起这样,他还是更喜欢她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样子。

顾衔章收回帕子,屈膝,在她身边半蹲下身子,“上来罢,公主殿下。”

宁久微回头看了眼那宽阔清瘦的背,用力别开脸,“用不着!你走开,本公主不稀罕!”

要不是做了驸马,他哪有背她的机会。还如此不识抬举,亏她还想着要对他好一点不欺负他了。真没良心。

顾衔章知道她有骨气。有一没二,他刚才那般“不识抬举”,她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哪怕他先低头。

即便是走到明天,她今天也能一步一步坚持不懈地自己挪下去。

所以顾衔章也不多费口舌,他重新站起身,拉着她的手臂将人带起来,直接拦腰抱起。

他在她挣扎之前淡声提醒,“台阶很高,若是摔下去,臣和公主就都要完了。”

怀里的人绷紧的身子顿了一下,一动不动了。

顾衔章的目光从公主泪痕盈盈且写着八百个不乐意的小脸上收回去,眼尾漫了一抹笑,抱着人一步步走下石阶。

顾衔章走的很平稳,他的胸膛和肩膀都给人沉稳的安全感。宁久微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渐渐放松。

顾衔章目视前方,认真看着路。从宁久微的视线看过去,他侧脸的轮廓刀锋勾勒一般,线条干净分明。高挺的鼻梁似山的脊梁,坚毅凌厉,眉眼却又有着文人君子的如玉之雅。

男人若能用俊美形容,五官一定有精致柔美之处。

顾衔章便是如此。

便是抛开一切什么也不论,只他这张脸也配得上做驸马。

不过顾衔章也只有不动声色时一眼望去像君子,他那双眼睛只要微微一勾,便是一副狐狸样。

仿佛稍有心悸,就会被他算计哄骗了去。

宁久微本来生着气不愿意看他,但目光落在他脸上,发现也没那么不愿意看……她看着看着,慢慢地竟然没那么生气了。

顾大人放肆,却实在俊美。

当初虽说是一时负气要了他做驸马,却也是听闻了顾大人的才貌之名,又亲眼见过他之后才决定的。

毕竟当初看见他的那一刻,哪怕她那时心里充满了对婚旨的抗拒,都动过一下“娶这么个驸马回去好像也不错”的念头。

宁久微在心中轻哼。

顾衔章要是个花瓶就好了。

回城时太阳已经落山,等到了公主府,夜幕已经完全降下。

晚膳也晚到了月升枝头,不过倒也别有意境。

这时刻,靖仁伯爵府书房,爵爷与夫人却是无心赏月。

靖仁伯看着从金陵城的信封,良久静默。

这是肃王殿下来信。

“好好的怎么会写信呢。”赵淑仪在灯下看完信,亦是不解。信中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简单明了,“爵爷,殿下这是何意?”

靖仁伯折起信封,语气沉静,“殿下是在给我提个醒。”

赵淑仪默了一瞬,“是因为明宜公主?”

靖仁伯从椅子上起身,有些自嘲地叹道,“我想殿下虽远在金陵,对上京城之事仍然了如指掌。”

赵淑仪摇头,“说到底,我们对明宜公主也还是利用。”

否则,他们大概也会像其他皇族宗戚一样,离宁王府越远越好。

明宜公主越单纯真心,她心便越难安。

靖仁伯:“如今朝中内阁独大,御史台出手,何尝不也是清除异己。朝廷党派庞大,隔岸观火明哲保身哪有那么容易。”

赵淑仪:“只是没想到,这驸马还真是个硬脊梁。”

顾大人虽位及御史,说到底也是毫无背景,没有家世靠山。纵然宁王府没落,陛下待明宜公主却是当真有疼爱之心。换作旁人,断然没有哪个敢像顾衔章这般,与公主夫妻不和,为那么一桩微末的小事而宁折不弯。

靖仁伯凉凉一笑,“顾衔章顾大人,清清白白一个寒门状元,短短几年走到这个位置,怎么会没有脊梁。你以为他坐着御史这个位置是上不去?那是他不想而已。”

他若想,内阁这趟水只会更混沌。

至于为什么不想,那就无人可知了。

“那御史台?”

“左少卿的位置没了便罢了,有这个结果,我反而轻松。好歹礼部干干净净清除了一个。”

“也是。”赵淑仪看了看手上的信纸,“那肃王殿下这边……”

“我虽无力朝局置身事外,却也尽人事听天命。没丧了天理。”靖仁伯神色沉沉,“即便有朝一日真没了退路要做毁人害己之事,也绝不会辱没宁王府。”

他走到书桌旁,将那封信纸置于灯罩下的烛火之上,烧了个干净。

赵淑仪看着蹿起的火苗,“这信倘若到了内阁……殿下这真算是对爵爷的一份真挚信任了。”

“宁王府即便到了如今,也仍是陛下心头一根刺。若非关系明宜公主,殿下绝不会写这封信。”

但凡宁王府牵连谁,都会成为陛下眼里的原罪。

从朝堂,皇室宗亲到百姓民间,不知有多少人对宁王府长短唏嘘。有好听的,有难听的。

靖仁伯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若不是为公主,肃王殿下不会牵扯任何人。

他若真将这信送入内阁,还枉为三等伯爵。

夜渐渐深。

月光更皎洁。

睡前,宁久微穿着松垮的寝衣坐在床上,褪了绢丝长裤,查看膝盖的伤。两边都一片青紫,不动还好,走路就有点疼。

过几天自己就会好了吧?

宁久微正思考着要不要拿药膏来抹一抹,就听见顾衔章推门进来的声音。

宁久微抬头看见他,连忙拽过被子盖在身上, “你怎么不敲门。”

顾衔章莫名其妙,“我何时敲过门。”

“……”

他手上拿着一个青白的小玉罐子,伸手扯她的被子。

宁久微拽紧,“你干嘛。”

“抹药。”顾衔章抬眼,“膝盖不疼?”

他怎么知道。

宁久微正想犟嘴说不疼,顾衔章手上一用力,被子就被他扯走了。

她只穿着寝衣,身下只穿了贴身的底裤,两条白玉般的长腿空空荡荡露在外面。宁久微毫无防备,慌乱地拉着寝衣下摆盖住腿,红着脸瞪他, “顾衔章!”

“怎么。”他无耻又坦然地弯了弯唇,笑得优雅,“有什么看不得的。”

“你流氓!”

宁久微要躲进被子里,又被他握住脚腕。

“别动。”

顾衔章将手上的小玉罐放在床边打开,一只手握着她细细的脚踝,另一只手用罐子里的小瓷勺取了白色的药膏,抹在她膝盖上,然后用掌心慢慢揉开。

他的手赏心悦目,但是宁久微没心情赏。他的掌心热热的,在她膝盖上缓缓揉着,力道不轻不重,像是要将淤青化开。

这样疼得很,宁久微蹙着眉想躲。

外边,银烛端着小圆子和糕点过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公主轻哼的低吟,和驸马爷低沉的声音。

“疼……”

“忍一下。”

……

银烛愣在原地,驸马何时来的?

公主刚才不还说想吃宵夜,还要商量一下秋猎的事吗。

怎么忽然就,忽然就……

不过驸马爷获取公主宠爱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呢,晚膳前公主还在生气,这会儿就……

哎呀!

银烛害臊地轻跺了下脚,转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