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殊回到昆仑宫时,安静得像个提线木偶。
回想起两人在泽芜殿里的对话,她的心就如同刀割一般疼。
她自认是个谨慎周全之人,轻易不会付出真心,可她好不容易将一腔深情毫无保留地交出去,到头来却被伤得体无完肤。
不值当。
真是不值当。
她闭上干涩的眼睛,脱力地躺在地上,冰凉的触感令她分外清醒。
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议亲时的画面。
那个时候她刚刚成年,行完成人礼后,拉着玄尧当着一众天界执法者的面宣布她要成婚。
满座震惊。
天帝起初也是不同意的。
龙族自古以来便注重血统,未曾有过和仙族通婚的先例,天帝忧心龙族长老那边有所顾虑,再者云殊这般身份若是被拒,弄得两族面上都不好看。
云殊却执意要嫁给玄尧。
她从南海鲛人女王那儿换来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又从古神遗迹中拾取真神羽化时留下的金灵衣,借瑶池之水水研磨成金灵粉,于龙祖寿辰这日投其所好,以涂满粉末的夜明珠为引,一举点亮了沉寂万年的龙神塑像。
当天夜里,古老的石像口中含宝珠,通身散发着璀璨夺目的金光,宛如龙神降世,熠熠光辉在九重天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龙族老祖喜上眉梢,力排众议应下了长孙这门亲事。
旁人眼里,云殊帝姬嫁入龙族非但不委屈,甚至可以算是高攀。
九重天首座时隔数万年总有一变,可龙族不一样,这个神秘的上古族群子嗣稀缺,每位新君都是煞费苦心栽培出来的,加上他们极为护短的名声,想嫁入龙族的仙姬女君数不胜数。
倘若云殊的名字被写入龙族族谱,那么少说十万年,九重天都会在龙族的全力庇护之下。
就在众仙家以为九重天会忙不迭地操办婚事时,天后站出来,阻止了云殊即刻嫁入龙族。
原因是,云殊帝姬年纪尚小,见识尚浅,未经磨砺,须等其学成归来,方可成婚。
然后二话没说就将云殊送去了长生墟。
长生墟里的日子艰苦乏味,尊者从不因为弟子的身份而网开一面,一视同仁地把他们丢进蛮荒直面凶兽,三个月才能出来见光一次。
云殊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会了生存之道,包括夜间视物,应对刺杀偷袭,这些寻常仙君不必学的东西,她熬着熬着竟都学会了。
蛮荒暗无天日,她每日掰着手指头数玄尧来看她的时间。
三个月,十八个正字,等她放风时就能看到她心心念念的阿尧哥哥了。
小小的少女在烟沙漫天的荒芜之地守着满腔甜蜜,虚弱的身躯仿佛也有了力量。
或许在大多数人看来,云殊帝姬是运气好才被玄尧神君看中,可同在长生墟磨炼的千攸北萧却知道,云殊的努力足以让她配得上任何人。
如果他们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子愿意为他们如斯付出,那即便对方是个小小妖族,他们也定会倾心以待。
可惜玄尧早来一步,根本没给别人一丁点机会。
他一得空便千里迢迢地来看云殊,带着云殊最爱吃的桂花糕和荷叶鸡,两人亲密的姿态令许多追求者望而却步。
千攸觉得玄尧就是表面温润,内里比谁都腹黑,打着探望云殊的旗号到长生墟来宣示主权,当人家看不到他那和善的眼神吗……
千攸同云殊说过好几次,云殊调侃他是话本子看多了,玄尧分明对他们都彬彬有礼。
云殊这人就是这样。
爱一个人的时候,会无条件相信他。
恨一个人的时候,会不计后果地报复他。
连她自己都不知,这般性情会不会给昆仑宫招致祸患……
“殿下,长琴上仙来了。”
沉月在殿外轻声禀报,云殊缓缓睁开眼,拉开一道门缝,惊觉天光已经大亮。
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沉月见状立即绕至身后为她松肩。
云殊适应了光线,侧身问道:“洛姨也过来了?”
“青鸾女君如今正在外殿。”
云殊点了点头,用法术整理好衣衫,头发仅用一根碧玉簪高高绾起,给憔悴的容颜添了几分精神,道:“请他们进来。”
洛长琴一身天青色羽衣,谪仙面容一如既往的清冷,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母亲,如今的青鸾女君,洛芷。
洛芷是天后的结拜姐妹,天后原身乃是火凤凰一族,与青鸾并称羽中双骄。
两人年轻时交情甚笃,云殊幼年有许多日子是洛芷陪伴长大的。
说句不中听的,洛芷比天后更像一位母亲。
云殊过去不知别人的母亲是何种模样,但洛姨给予了她天后不曾有的偏袒和慈爱,是她无所依傍的童年里唯一的温暖。
所以即便她闭门谢客,洛芷也可以随时前来探望。
“姨母。”云殊欠身行礼,行了一半就被洛芷扶起来,心疼不已地拉坐到榻边。
“你这孩子,见姨母还行什么礼啊。”洛芷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拉着她的手道:“让姨母瞧瞧,是不是又瘦了?都怪辛夙这个偏心眼想的什么馊主意,要不是长琴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
辛夙是天后娘娘的闺名,九重天上没多少人敢直呼这个名字。
云殊闻言看向静立在一旁,像尊玉佛的洛长琴,心想他定是省去了玄尧入迷心阵那一段,给她保全最后的尊严。
其实倒也不必……
云殊淡嘲地笑了笑,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她素来敢作敢当,既然是自己种下的因,便要自己承担业果。
轮不到别人来替她隐瞒真相。
不过洛长琴这木头恐怕想不到那么多,他能替她考虑到这一步,已是十分难得,她不能用衡量旁人的标准来衡量他。
云殊轻叹一口气,强撑着精神与洛芷说了几句体己话。
洛芷确实疼惜云殊,亲生儿子晾在一边,命人运送来的滋补食材一筐接着一筐,都快占她半个寝殿了。
眼看着德高望重的青鸾女君有洗手做羹汤的架势,云殊赶忙起身阻拦:“姨母,不必麻烦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有沉月备着清粥足矣。”
“这怎么行?”洛芷板起一张脸,佯装生气道:“你的脾气我会不知?倔起来跟水君那头犀牛似的,拉都拉不回来,更别说调养身体了,你母后不管不顾,我这个做姨母的总不能看着你病入膏肓。”
云殊拗不过青鸾女君,朝沉月使了个眼色。
沉月忙引着青鸾女君往外走。
青鸾一族自神魔大战以后成了天帝的左膀右臂,族内事务繁多,洛芷常常忙得不可开交,算算时间也有数千年没来昆仑宫了,近年来忘性又大,确实需要仙娥带个路。
殿内余下云殊和长琴上仙两个人。
云殊抬眸看向冰姿玉容的洛长琴,率先打破了空气中的沉默:“多谢你记挂。”
她知道青鸾女君经常在外东奔西走,紫微宫发生的事没个十天半个月根本传不到女君耳朵里,定是洛长琴提前得知,拉着洛姨来昆仑宫探病。
“帝姬客气了。”洛长琴的冰山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很认真:“这本就是臣分内之事。”
云殊想,这九重天内,也只有洛长琴会对她自称臣。
此事还得追溯到五千年前。
仙族的皇子公主们成年以前都要按惯例在青莲尊者座下习文断字,通读典籍,旁支贵族也要各自派遣家中的年轻一辈前往青莲洞府作为伴读。
当时洛长琴便是二殿下云芨的伴读。
原本以洛长琴青鸾太子的身份,犯不着屈尊降贵来做个小小侍从,但洛芷那会马虎大意,一不留神将亲儿子的名字划进了伴读名单,这才闹出了后来的糗事。
云芨受不了洛长琴冷若冰山的性子,天天嘟囔着要换陪读,换个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至少也要地仙级别的。
殊不知他身后就是青鸾最拔尖的少君阁下。
云殊那时也不知道,她只是单纯看次兄不顺眼,本就枯燥乏味的温书过程添上云芨的鬼哭狼嚎,更加让人坐不下去。
她果断拍案而起,握着书卷指向云芨后座的洛长琴:“你,到本殿这儿来!”
“我同皇兄换个陪读,这样皇兄可能满意?”
云芨看着面前貌美如花的水神长女,识相地闭上了嘴。
于是洛长琴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云殊的伴读,日日跟在云殊后面,替她排忧解难,出谋划策。
云殊本想着最多也就是领个闷葫芦回来,总好过让他继续受云芨的摧残,结果不成想是自己捡大便宜,收获了一名兢兢业业的忠臣。
终于有一日她想起问忠臣的名字:“你是哪个族的,叫什么名字?往后你我名字相称,不用如此拘谨。”
清冷疏离的男子垂下眼眸,眼中有微光闪过:“臣洛长琴,不敢冒犯帝姬。”
云殊:“……”她说这个名字为何如此熟悉,原来是洛姨的儿子。
得知对方身世,云殊不能再用对寻常下属的态度对他,可洛长琴依旧和先前一样,做着一个属臣该做的事。
时至今日,她被放逐长生墟,夺去尊号软禁昆仑宫,再没有人殷勤效力,洛长琴仍记着年少时的恩情,时时刻刻关注着昆仑宫的动向。
站在寝殿中央,云殊收回思绪。
面前立着的是她最信任的臣子兼伙伴,她没有理由隐瞒他。
开门见山道:“听闻青鸾百年前收押了一只流窜人间的乌尾鸩,尾羽入酒可成剧毒,你有没有办法替我取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三次元祭祖,尽量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