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泽一觉睡得浑身骨头疼。
她艰难地从坐起身,每个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响,疑心自己的脊椎是不是断了。
孟云泽眼睛方才睁开,只见一道黑影迎面扑来,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近距离地瞪着她,当即是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孟云泽——”衣襟被大力提起。
“欸欸,薛宝林,大清早的,你这是要做什么?”
薛奉颐咬牙切齿:“睁开你的眼睛给我看清楚了,咱两现在是在哪?”
孟云泽左右环顾,看了看面前的薛奉颐,发出了一声:“啊?”
二人纠缠间,庭前又来人了。
薛奉颐从一副三尸暴跳的样子立马噤声了,没来及松开拽着孟云泽的手,那边二三个人便高声朝他们道:“你们还在这儿做什么?”
孟云泽感觉薛奉颐的手又收紧了,紧张地牢牢卡在她的脖子上,差点没把孟云泽勒背过气。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没去把衣服换了?马上演武就要开始了,今日陛下会循例亲至,要是有误,叶将军非把你们皮剥了!”
那人穿着亲卫的一身甲胄,说完话,又跟身边几位同僚搭着肩膀交头接耳,嘻嘻哈哈地笑开。
孟云泽和薛奉颐对视,彼此从对象眼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衣冠不整,蓬头垢面。
谁幕天席地睡一晚不打理还能看?且孟云泽被那些个内侍换了外袍,一身衣裳颜色竟与禁卫所穿的武袍颜色一致,具是苍青色,细细一瞧,连袖口的纹路都一模一样。
倘若都被构陷成功,那她穿着这一身出宫,真是潜逃的罪名百口莫辩了。
而薛奉颐早卸了钗环,腰带上的配饰也被她摘了,原是怕夜里反光,被巡防发现,未曾想现在才派上用处。
远远望去,实在瞧不出她们原本的模样。
二人不敢应声。
那几个禁卫竟转而向她们走来,“你们磨蹭什么呢?”
薛奉颐往孟云泽身后站了站,一脸等死的表情。
等禁卫凑近了距离,孟云泽先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薛奉颐更是直接捂住了鼻子。
“赶紧去把剑拿上,盔甲换了!”
二人不知道其中缘故,这宫里一帮子禁卫出身权贵,二、三品大员家里的儿子补亲卫,三四品荫补翊卫或者勋卫,不乏公侯之子,身份高,年纪轻好玩,可平素除了巡防就是站岗,哪里耐得住无聊,就沾染上了前辈留下的传统,逢空闲必赌,一到夜里就有那么一二个人喝酒通宵。
像醉倒在路边的邋遢景象,已然见怪不怪,甚至还会通风报信,互相兜底。
孟云泽被人连推带搡一路带到教场上,想不起身上是怎么被他们套上盔甲,她从早上醒来就不知怎的来到了后宫之外,身边还有个咄咄逼人的薛奉颐,搞不清状况,只觉得满腹迷茫。
教场已经是聚集了一堆禁卫,她们算是来迟的了,刚到就听前边的卫兵斥道:“东倒西歪的,什么样子?!还不入队!”
薛奉颐面对此时此刻的境况,比孟云泽的反应好不到哪去,她压根不愿意动,奈何一步错,步步错,被禁卫盯着,没有开溜的机会,也管不了许多了。
孟云泽的重甲比她人都宽,活像龟壳里伸出来四肢,沉甸甸地简直快把她拖到地上去了。
只不过挪动慢了些,副尉又骂道:“没吃饭不是?让叶将军见了,少不了你挨棍棒!”
“……”
见人差不多齐了,队伍最前方传来声音:“列队!擂鼓——”
“咚!咚——”
随着击鼓一声接一声传遍校场,众将士开始动了,大片的脚步和甲胄发出的声音仿佛闷雷作响。
孟云泽见旁边的士卒移动步伐,跟着他挪,可是发觉这些人应当是经常演练,有规律地变换着队伍的阵仗。
薛奉颐也因为身上的盔甲,拖累了脚步,被上头的副尉盯个正着,那副尉当即是气不打一处来,几步冲来,看架势就要把她揪出来。
薛奉颐惊慌之下,更是手脚不知往哪儿摆了,眼神赶紧往孟云泽的方向瞟,打算观察她是如何走的。
谁知却没有看到孟云泽的身影,直到因排兵激起的滚滚烟尘稍微散开,她才看到抱头蹲下的孟云泽。
“……”薛奉颐目眦欲裂。
“都准备的如何了?”旁面传来另一道男人的声音。
副尉这才收回去抓薛奉颐的动作,几步跑上前,“校尉,全已妥当。”
闻藏点了点头,他策马立于阵前,往百余人队伍里扫了一眼,没有发现异样,便收回视线,向上举起握紧的左手。
鼓声忽住。
闻藏的手臂向下一划,令手得号,分不清方位的鼓声远远响起,场上所有将士整齐划一挥戈而动,地动山摇般。
叶阔率领着两个部下出现在教场,他抱着胳膊,腰挂宝剑,披袍擐甲更显身形魁梧,气势凌人。
他压低眉头,迈进方阵巡视,禁卫各个绷直了身板,严阵以待。
叶阔高声道:“今日演练,就按之前教阅的来,你们给我打足精神了,陛下马上就到,尤其是三卫表率……”
孟云泽这才明白过来,今日照皇帝出行的规矩,李轫就要来看禁卫操练了。
“……”
她正沉浸在震惊中,也不知叶阔的嗓音什么时候停下了。
孟云泽抬头一看,正和叶阔对望。
叶阔:“……”
叶阔面色几变,似乎情绪上涌又被强行压下,神态青青白白异常精彩。
他突然倒退几步,转身的动作有几分踉跄,随即走向闻藏的方向,拉着他低声说些什么。
闻藏和这位中郎将的关系并不好,两眼目视前方,面上不苟言笑,很快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快步走到孟云泽在的方阵跟前一看,刹那间他和叶阔一般无二,从满脸困惑、不敢置信到大为震惊,隐隐约约还有畏惧之意,倒退着跑走了。
阖军似乎因为这两位的异常而有些浮动,勋卫和翊卫中的翘楚人物如同顾及不了了,脸红脖子粗地面对面争执。
众人眼睁睁看着叶阔动手推了闻藏一把,闻藏不甘示弱地拿剑鞘抵着叶阔,二人相互推搡,“你去!”
“我不去,我凭什么去?”
“这是命令!”
“什么命令,我什么都没看到,你要我禀告给陛下什么?你有命自个儿去吧!”
“谁他娘的把这人放进来的!要我知道我非抽了他的筋!”
“现在趁着陛下没到,赶紧料理了才是上策!”
“你倒是聪明,谁沾了谁担责,”叶阔回过味来,“准是都这样怕事才把这人放进来的!你小子学阴了!故意在陛下面前整事是吧?”
“我怎么知道这是在背后玩什么把戏?是不是你故意搞我们翊卫!”
二人僵持不下,余光瞥见殿庭来人,各自警觉,若无其事地火速分开。
叶阔不忘威胁,“跑的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这祸害一开始就是你招来的!速速禀明陛下!不然出了纰漏唯你是问!”
“且看吧!”闻藏回以冷笑,“你中郎将的位置能不能坐稳当了。”
孟云泽被发现后也很急,等着他们两个人谁来把自己带出去,这事你不说我不说就算过去了,可哪里猜到二人自打太液池一遭过后,俱心有余悸,失了主意。
遥遥传来太监唱声,“陛下到——”
众将士齐齐拜倒。
孟云泽和薛奉颐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匍匐。
禁卫排兵布阵,占满了教场,各府卫官、校尉在前,伴随着浑厚的鼓声密集擂响,裹挟着风雷之势,卫兵两翼聚拢,前后有序的散开变化,分成了数个严密的阵型。
叶阔嗤道:“那小崽子又来了。”
闻藏朝旁一瞥,见皇帝身后一人策马而立,内外文武大臣有这等殊荣的唯有一位,武定侯府的小侯爷。
闻藏等人也只能在皇宫南面的教场跑跑马了,而这小侯爷可是能在圣驾面前乘马。
少年昂首,轻裘缓带,墨发束在脑后,两眼锐利如薄刃,长腿骑跨座下神驹。
只不过……那马的尾巴似乎秃了点……
盛钦作为公侯之子,理所应该加入他们南衙卫兵,方便日后晋升,偏偏选择了北衙飞骑挂职,北衙直属皇帝,但选拔来的亲军,出身较这帮子贵公子差远了。
曾有外臣在御前见到盛钦,还误以为他是皇子,那通身如出一辙的气焰,实在相像,让不少人心里起嘀咕,若不是盛小公子父母俱在,加上年纪对不上,这才平息了议论。
“驾,”少年长腿一夹马腹,晃晃悠悠地走到叶阔面前,一手抽刃指去,居高临下道,“叶将军,请赐教。”
如果说三卫互看不爽,那与北衙之间就是积怨已久,互不两立了。
众目睽睽之下,叶阔当然干脆应战,吹了一声哨,底下人便将马匹牵来。
教场空地广阔,二人各立一方,盛钦是正儿八经的弓马技艺选出来的,出招快,势头猛,回来冲锋数轮,分毫不让。
叶阔也不是吃素的,打定主意要让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讨着吃苦,掉转马头,挥剑便要将他打落下马,岂料盛钦不躲不避,正面迎上,刀兵重重相击,震得叶阔虎口发麻。
四面爆发出一阵喝彩。
二人交错而过,叶阔面上虽没有变化,但心底已是一沉,不等多想,少年已是纵马袭来!
那寒刃从下而上,叶阔反应不及,竟然被挑开了胸膛甲胄,利刃划下深深的痕迹,惊人的力道未止,直冲他的半边肩膀而来!
若是这一下砍实了,叶阔半条命也就去了。
他耳边传来巨大的响声,“——铛!”
盛钦抬起眼,刀刃的冷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
斜刺里石光电火般的一剑架住了攻势,金戈发出了刺耳的撞击震响,日光模糊了来人修长的身形。
“少年人未免不知轻重,”闻藏挡在叶阔身前,淡道,“既然如此,我来与你对战,小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