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富贵早跑了，院子里只剩周殷靠着墙根儿坐着。
地上扔着被撕碎的书，还散落着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但周殷不管那些，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捧起来，一页一页地把那些被撕碎的书都收起。
他的唇颤抖着，眼眸里闪烁着光，似乎满是对于那本书的心疼，虽然不知道那本书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江君棠也是见他第一次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周殷？”
她踌躇几步，最终蹲在地上帮他把那本书的碎片捡起，收集到一起塞进他的那本书皮子里去。
周殷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满院子收集，不一会儿收完了就自己进了屋子里面去，江君棠就跟在他的身后，第一次进了他的屋子。
里面意外的很干净，虽然家具不算多。
只有简单搭起来的一张床，和一些木头的柜子。柜子上放着几本书，大多是关于医学类的，已经很破很旧的书了，江君棠翻开看，发现里面密密麻麻的，周殷在每一页都做了详细的笔记。
“别碰那些！”
突然，周殷的一声呵斥吓得江君棠连忙把书放下，她晓得周殷的脾气有多古怪，这些书是他的眼珠子，他是绝对不容许别人动这些的。
江君棠不敢再动，挑了个地方坐下。
就那样静静看着周殷点了煤油灯，搅了浆糊，在煤油灯下把那些碎纸片都粘在一个纸板上。
他很耐心也很仔细，生怕哪一步出错一样。
遇到难弄的地方，江君棠也过去默契地搭把手，两个人的距离似乎也不像之前那样僵硬。
江君棠问：“你之前是做大夫的吗？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些东西。”
周殷顿了顿，然后很自然地接话：“做泥瓦匠的，每天就给人家糊糊墙头垒垒砖头啥的。”
对于这个回答，江君棠显得很意外。
她原本以为周殷曾经是个大夫，或许因为某种原因后来不干这行了，但他仍喜欢这一行，所以才这么喜欢看医书，对医学这么感兴趣。
周殷看出了她的意外，笑着：“大老粗一个，哪懂的那么多，这书是我爹的，他是大夫，乡村的赤脚大夫，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他。”
“那现在呢……”
“他希望我能够好好学这个，就从小供我念书，逼着我背各种各样的论，各种各样的病种，各种各样的药方，再后来，我爹没了，这些书也就留下来了。”
江君棠没有继续问下去，但周殷仍接着说：“我不是念书的料子，浪费家里那么多钱，我娘，砸锅卖铁的供我，那些年家家户户吃不上饭，我娘提着半袋窝头去老师的家里，给人家跪下，求人家，人家才肯让我念书。”
“我家就我一个，独苗儿，那会儿年纪小不懂，成天逃课出去耍，家里人好几天都逮不住我人影。后来我爹病了，舍不得去医院，直到我爹死了，我都不知道他是咋死的。”
讲到这里，周殷有些哽咽。
江君棠似乎已经知道了他为什么把这些书如视珍宝了，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他走哪儿都带着这些书。
一有空就拿出来看，可能是为了了却父亲的心愿，也可能……是想追溯父亲的病因吧。
周殷小时候受过伤，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掉进了冰窟窿里，差点死在那里头。
最后还是有人及时发现了他，把他救了上来。
自那以后他就有了发癫的毛病，有时候被冷水激得厉害了，他就会有这种毛病的出现，这也是那天江君棠误以为他精神有问题的一个现象。
往后二人再次提起这件事，也只是当个笑话看看了。
很快，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了大街小巷每个人的耳朵里，江君棠复习了将近一年多，终于能够走上考场了。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心情，走上考场的那一刻，她既紧张又激动，就连握着笔的手指都有些颤抖。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录取通知书在一个泛着冷气的黄昏被邮递员给送了过来，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扯着嗓子喊人：“江君棠，你的信到啦！”
这一晚，周殷买了酒菜来跟江君棠两个人庆祝。
这一年的相处之中，周殷跟江君棠的距离不知不觉间越走越近，江君棠把他视为自己在异乡的第一个朋友，周殷也把她当做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个时候的天气已经开始冷了，两个人坐在院子里，江君棠捧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
周殷也挺激动，他今天买了一瓶酒回来。
他倒了一杯给江君棠，“你考上了，以后咱们也就挺难见面了，哪天有空的时候也回来看看，我不走，我等着你，我在这儿等着你。”
“放心吧，我肯定回来！”
江君棠接了酒过来，她不太能喝酒，但今天日子特殊，她也不好拒绝。
她满心期待着之后的生活，想着自己也终于能够转变生活方式，她就抑制不住的高兴。
这一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自己脱离了村庄，走出了大城市，她满怀喜悦地往前走时，面前突然出现一片海，接着，自己的身体便再也不受控制。
一直往前冲，似乎身后有人推着一般。
江君棠往后看，后面根本没有人。
她一直被推到海沿也没有停下来，而是一直向前，一直走，一直走，海水一点点吞噬她的身体，最后直至完全进入海里。
“君棠，江君棠！！”
隐约中，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她有意识，她想回应，可她的力气只能够支使她抬起手。
“谢逢！”
江君棠突然从梦中被惊醒，坐起来的时候，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她仍被困在这处逼仄不通风的小房间里，四周寂静无声。
已经三年了，她仍摆脱不掉这个梦境。
梦里的海似乎很深很深，海水比一般的海水都要透亮，可她一旦下去，海里就又变得很脏很脏，浑浊的液体像过期牛奶一样蒙在她的眼前，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