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鞭、叩礼、颁赐策题……
一系列庄严繁琐的章程。谢临书即便早就在前世,就已经站在上首,把这一个个的步骤牢记在脑海中。
也不及此时此刻站在台下,亲身经历每一遭。
殿试所需的笔、墨、砚、草卷、正卷皆无需自备,由侍官分发。
而此次殿试所出的考题,与他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犹记上一世,夜楼宸在位期间,正值南渊国天下太平,顺治安昌。
那时的科考考题,以评史策论之最,其次是骈文诗篇,而像此次:
“……今纪纲法度,虽已彰明。
然因革损益,无顺时制宜者,以致闾阎有憔悴,吏治多污隆……
尔多士蕴怀有素,各抒所学,何以酌定章程,以承本朝万世之规欤……”这样的治策之法,还是第一次出现。
将这道考题全文读下来,谢临书眸子微动,目光在御座上的位置快速扫过。
高高的龙椅之上,已至中年却仍能窥见当年风采的夜楼宸,正端坐其上,凤目威而不厉地从大殿之内的每一位举子身上扫过。
谢临书低下了头,心中略有讶然却又在转眼想通。
鉴于有在夜楼宸身边伺服多年的经历,谢临书早已将他的性情摸了个大概。
他们这位皇帝,中宫所出,太上皇在位时既定的太子。
从一开始,就是皇位的继承者。
家族根基庞大,拥护者众多。
而他本人,年少时便表现得勤谨睿智,内敛横溢。
成年后,更是文成武就,龙章凤姿。
即便中间有过几年的消沉,他也在太上皇病重、超纲不稳的危急时刻重新振作起来,将失去的威信和权势重新收拢起来。
其手段雷厉风行,权术之高深莫测,完全就是一个合格的完美帝王……
可以说,他的前半生,唯一的低谷,就是继位前的那一段时间。
而就是那段低谷,在所有人看来,也像是一种涅槃,是天降大任前给予圣人的试炼,是馈赠。
而之后,他所在位期间。至少在谢临书了解到的。
四方安盛,人才辈出,周邻和睦。
即便偶有天灾天难,也都会在另一方面补足。
这也是他任性地宠任后妃,朝臣们依旧纵容听命的资本。
但这一世。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会试之前多了道加试,殿试相应推迟。
就连他们这位一直以来顺遂非常的皇上,都开始为南渊国的传承发愁了。
是的。
谢临书肯定,夜楼宸一定是因为此次会试推迟的事,才会去考虑改革纲法的问题,试图以完善的纲法,来规划他之后南渊国的未来。
他这是,看不上他的那些个皇子啊……
谢临书盯着空白的纸张。
顿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桌上的砚条,一边研磨,一边在脑子里思考该如何落笔,才能不经意地挑动他们这位深思敏锐的皇帝的心思。
他慢条斯理的研磨,却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夜楼宸,也在他推测圣意时,将目光停在了他的身上。
殿试的时间只有一日,上午开始,到日暮时分便要交卷。
这其中,刨除一开始耽搁的时间。
众考官和考子们还需空出时间用午膳。
再加上正卷中不能有错字,需考子在草卷上书写完毕,规整地抄在正卷上。
林林总总算下,考子们的时间很是紧张。
而此次的考题,是让考子们依据南渊国现有的政法进行与时俱进的改革,达到用政法治理南渊国万世不乱的目标。
一个国家的地方、中央、前朝、后宫、士农工商、教化兴武……
在既有一套已经运作多年的体系之下,但凡变动一处,便要牵动全局。
这其中需要考量的太多太多。
没有个数十年在官场倾轧的心性和眼界,是根本不能驾驭这道题的。
夜楼宸在定下考题的时候,就没对这些还未入仕历练的考子们抱有什么期待。
他出这个考题的意义,更多的是将自己的心思,委婉地流露给朝臣心腹和天下大儒,以及在此之前,做下那些混账事的某些人。
是敲打,是警告,是隐晦的招揽和提拔命题,却唯独不是想从这些初生牛犊的举子里得到什么。
但即便是这样,夜楼宸也会稍稍在意这些考子们的态度。
起码,在能力不够的时候,有勇敢尝试的魄力。
殿内的其他人都在赶着时间奋笔疾书。
唯独这个看起来观感不错的举子。
都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了,还在那里一圈一圈温吞吞地研磨。
他命人准备的墨,都是最适合考子取用的,这么久的时间,早就可以蘸用了,如何用得着继续消磨时间?
莫非是知道自己能力不足,直接借此掩人耳目的打算放弃?
夜楼宸凤眼静默观察着他。
一个人的周身穿戴,能透露出他的家境、审美和品性。
他却不知,谢临书的衣物配饰,皆是按王乐乐的想法来。
而来到京城,王乐乐就替他买了许多时兴的成衣,这其中,就包括他身上的这一身。
这看在夜楼宸的眼里,就是谢临书家境颇好,心思不定。
眼下这番刻意拖延的行为,更像是印证了他的推论。
能来到这大殿中的考子,都是已经有了举子身份的。
即便是殿试成绩不如何,后期上下打点一番,调去一个不错的地方“天高任鸟飞”不是不行。
夜楼宸身居高位。南渊国这么多年在他的手上,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动摇朝纲的事,除了善用官员之外,他还有数不清的耳目分散在朝野民间。
那些官场上的交易勾当,他比谁都清楚。只要这种事做得别太过分,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断定了谢临书就是这其中的一种。
他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看向谢临书对过,迂南百年书香世家这一代的天骄——叶思远。
……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谢临书已经整理好了思绪。
他放下手中的墨条,执起笔,将草卷放在一旁,于正卷上一气呵成。
整整十二张答纸恰好写满。
他搁下笔,将桌面整理整洁,确信纸上所述,既不会因改革言论出格被读卷官筛选下去。
又能恰好映射出一种朦胧的观点被夜楼宸捕捉。
这个度,还不能让他觉得被窥探圣心……
谢临书将所有需要顾及的地方都考虑到了。
然而,他绝对没想到的是。
他这篇深思熟虑的正卷还没被人呈上去,就已经给夜楼宸留下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