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茗回到家后,就一直睡得昏昏沉沉的,嘴里说着呓语:“快跑,空袭——!”“还有还有好几箱子落下呢。”小盈抓着朱茗的手,能感觉她的手冰凉冰凉的,看着她额头渗出来的豆大的汗珠,小盈知道,外婆又在做着那个噩梦了。家里为她请了大夫,大夫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外婆的噩梦并非空穴来风,跟她往日的岁月有关;毕竟在那段往事中,她过着是的颠沛流离的日子,在那段岁月中,几乎没有中国人都不好过,能侥幸活下来的,许多年过后,梦中徘徊之际,仍被过去岁月里的情景吓得不轻;然而,那并非是梦,还是一段4万万人的共同回忆。
照看外婆到深夜,小盈想起来了就在阁楼里,也许能找到过去的一丝蛛丝马迹,以此窥探外婆的梦。自幼,小盈生于一书香门第,年幼的她经常在小阁楼里找啊翻啊,偶尔能翻出许多的宝贝:像磕断了一个角的砚台,只剩下半瓶的带着松香的墨水;还有一叠一叠的临摹字画,其中还有一本是外婆的日记。
年幼的她牙牙识字,并不懂得日记这种隐私的事是不能窥视的;就翻开了一页,她读着上面的文字:我跟我的同事,从北平一直辗转到南京,原以为,能在朝天宫这座明代皇家道观里安顿下来;事后,才惊觉,这仅仅是咱们8年流离生涯的开端。在往后的日子里,安定和平安对于我们而言,似乎成了一种奢求;咱就那般搬着一个个的箱子,流离于各个城市;有时,甚至连箱子都顾不上,咱就得动身了。而在我们的身后,一枚枚的炮弹从天而降,一栋栋的房屋倒塌,一座座的城市化为废墟。咱也曾经举目四往,一阵茫然,中国之大,何处才是咱真正的安身之所?
抹开那尘封的痕迹,翻开泛黄的纸片,鼻息间萦绕的是旧信纸特有的苦杏仁的味道,小盈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笔迹,继续读着这段泣血的往事:也许是文物本身便有灵,咱总能逢凶化吉;毕竟也是,它们能度过几千年的岁月流传至今,又怎会怕数年的战火的袭扰呢。在我们南迁、内迁的路上,咱总是跟一群人同路,他们衣服褴褛,身上带的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他们能靠的也仅仅是一双腿而已;如果你要他们,目的地是什么?他们的回答,也许跟我们一样模糊:找一处没有战火的地方,安定下来;活着。在那数年的时间内,咱跟许多人同路;也跟许多人逆行。那些跟我们同路的人,是中国的老百姓,他们求生;而那些跟在咱逆行的人,大多是军人,他们赶赴战场,求死。在求生和求死之间,我们的目标竟然出奇的一致:就是求得咱国家、咱民族的续存。
读到此处,小盈的眼眶已经是满噙泪水,外婆生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她知道;她只是不知道,原来,在战乱中,求生是如此之难;如蝼蚁般,艰难求生的记忆,估计会如同幽灵般伴随他们一生的噩梦吧。
“不知那些跟外婆一起颠沛流离,辗转大半个中国的文物,是否也有前事今生的记忆?”小盈这么想着,“外婆不是说,你们有灵吗?难道那天,外婆是触景生情了吗?”
于是她继续翻着老日记,去寻找朱茗心事的只言片语,企图抓住其中一抹浮光掠影般的线索;诚如朱茗日记所载,他们的生活、行程;就是在各个城市、村落间流浪,从北向南,从东到西;翻看了好几页,终于在一个贵州往事的篇章中,找到了些许跟自己相关的只言片语,与其说跟自己有关,还不如说是跟自己的父辈有关吧;毕竟自己跟外婆之间隔代。
那日,好不容易将最后几十箱子搬上了公路局的卡车,公路局的人也一直在催促着,赶紧跑了,等日军来了就没有跑的机会了。于是,咱驾驶上了一座桥,一座位于两座山之间的桥。就在我们的车刚上桥面,我们的上空竟有一家飞机在盘旋;桥上难民无数,大家纷纷过桥,毕竟日军很快就攻进来了。
看着那飞机,桥上的老百姓陷入一阵恐慌;这么多年里,因为制空权的丧失,中国老百姓面对过的飞机太多了,空袭与躲避空袭,于他们而言,变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头上的飞机竟然没有恶意;它在桥面上盘旋几圈后,居然向着西边飞去了。我定睛一看,那不是日本人的飞机,那是盟军的飞机;它来这儿干什么?难道是为了炸毁桥梁吗?为什么此刻又不炸呢?寻思之际,朱茗看见了桥头附近,一个女人怀抱着孩子,久久未动身。当然,此刻下车,是万万不行的。
这个疑问一直缠绕着我到过桥,喘息过后;我明白了;那是盟军的飞机,他们对中国的老百姓产生了恻隐之心;一旦炸桥,桥那边的老百姓就没有生机了;侵城的日军一到,恐怕对他们而言,只有南京人民那般的下场了吧。如果,真如我想的那样,那在日军攻到之前,还是有机会的!
我对于桥头那对母子难以忘怀,在迁移的路上,我见过太多这样的母子了,他们缺衣少粮的,作为母亲的哪怕最后时刻都不放弃自己的孩子。那位母亲如果真遭遇不测了,那她的孩子怎么办?想着,如果此刻不回头,这个噩梦会缠绕我一生吧。
于是,我不顾同事的反对,毅然走上了回头路;回头路真的很难,意味着你跟很多人逆行;你们疯狂逃生;一旦摔倒,就可能被踩踏;可我还是去了。
赶到之际,桥还在;当我蹲在那位母亲旁边时,发现她已经断气了;孩子仍在她的怀里;我抱过孩子;就在此刻,天边响起了一阵机翼的轰鸣声,盟军的飞机来了,意味着日本人也快到了。
我赶紧跑上桥,跟着难民一起快速通过桥;这次,飞机虽然仍有犹豫,盘旋了一周后,终于往桥面投下了炸弹;也许是那位母亲在天保佑,我跟那孩子最终安然度过桥。
就跟着一座断桥的距离,我看着那些带着枪的日本鬼子赶到;原来,那位怜悯中国人的盟军驾驶员,真的在为中国难民保住这座桥直到最后一刻。
读到此处,小盈的眼泪已经噙满了泪水,那位孩子便是他的父亲;原来,外婆便是在这么一生死交错的关头救了自己的父亲,取名给朱桥;并且抚养长大。
外婆的文字字字泣血,对于1931年后那段往事的描述,不再是教科书里的描述那般着重于国运,而是讲述了每个人的命运;那些跟国运息息相关的,每个中国人的命运。
在外婆的字里行间,提得最多的,反而是一个名字“承影”;虽然外婆一直深居简出的,然而那几个好友是经常来往的;在小盈的印象中,从来没有一个故人叫“承影”的来看望过外婆。然而,从字里行间,对于“承影”这个人,外婆是寄托了太多的感情了,每一次的期盼,每一次的祈祷,都几乎跟这个人相关。
于外婆而言,“承影”这个人似乎是她青梅竹马般的哥哥,事事都能依靠,时时都会回应,能续说那些不能跟外人所道的隐秘心事;又似乎是一个天降的英雄,每次总能在为难中拉她一把。
就连那只插在日记本上的钢笔,笔鞘上都刻着“承影”二字。
后面外婆的情况越来越好了,能卧床跟小盈说两句;小盈也酷爱跟外婆聊她那个年代的故事,毕竟外婆真的生在个“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年代;那时,清代皇室被废,就连皇妃都能主动离婚;而寻常百姓屋檐下的燕子,也飞进了这座皇家宫殿;普通老百姓也能踏过午门去看看那些皇帝老子的珍藏;而外婆朱茗,正是那只飞入皇宫“昔日王谢堂前燕”。
尤其是跟外婆聊得眉飞色舞之色,小盈就感觉,外婆脸上红润了许多,神采也好了许多;有时,他们也会闲聊那个时代的边缘文学:“张爱玲,笔下的爱恨都是真的吗?”小盈问。
朱茗往往会顿了一下,她跟张爱玲是同龄人:“她笔下的上海的繁华是真的;可是,她笔下的感情,我却觉得不太真实;至少是小部分人的选择吧。”
“为什么?”其实小盈也知道,那是一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吟唱吧。
“我所认识的,在那个国觞的年代里,多是那些奔赴国难的人们;不管老百姓还是将士们,每个人肩头上都有着一种时代赋予的责任,在那种责任的重担下,爱情以及个人的得失,就不显得那么重要了;哪怕是个人的生命亦是如此。”外婆说着。
“那你认识的男子有如张爱玲笔下所述的那样吗?”小盈问着,也许是对于那位叫做“承影”的人过于好奇了,又害怕触及外婆心底的往事,小盈总是试探性的问着,试图编织出关于那个人的浮光掠影般的过往。
“我所认识的男子,除了平庸之辈,不管是文人还是武人,都是奔赴国难的人。当然女子也是。”朱茗说着,脸色泛起了红光,其实她出身的年代对于女子而言,是一个革命性的年代,那时候的她们有更多的机会走进学堂,也能上街头为时局发声,甚至能投身革命;“至于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应该会活在沦陷后的南京吧;离我们很远。”
“那承影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最终,小盈还是鼓起勇气问。
朱茗先是愣了一下,其实,对于往事,她是一直吝于向外人叙说的;就连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她也一直很少提及;她似乎更加愿意跟孙女讲述那桩桩件件文物背后的历史;然而说起此人,朱茗既然一时语塞:“他——他其实,是跟咱一起启程离开北平的,也许,他本无意跟我们同路吧,他仅仅是应劫而生而后赶赴国难;只是因为我有守护文物之责,能有幸跟他走一段罢了。”
没想到,外婆竟然会用如此平淡的语气去描述心心念念之人,在她的嘴里,他仿佛就像一位跟他擦身而过的军人,在那么一刹那有过一面之缘;也许,这就是外婆所讲的,在国觞之下,没有太多的儿女情长吧。“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小盈问。
“我认识他那年是1931年,那年对于中国而言,是一个十几年的转折点,然而,那时的中国人都没有察觉——”
1931年,那时的朱茗刚刚从北平大学毕业,师从著名的金石研究家马衡;在父亲的关系下,她进去了故宫博物馆,那时的故宫博物馆刚刚建立了不到5年的时间,从一所皇家别院改成博物馆;皇帝老子的藏品自然也是公家的东西了,就连废帝离开紫禁城的时候,都未能拿走他心爱的《晴雪快帖》呢。
故宫博物馆管理员,这个说起来高大上的工作,实则是一个不断地做清点成册的工作。估计清点故宫文物的,跟清点仓库的没什么区别。那时,朱茗还认识了一个毕业于北平师范大学的女学生叫易颖;还有一个负责剑阁清点的人叫欧阳远。
跟易颖平日吱吱喳喳,几乎能说出每件文物的前世今生不同;欧阳远是一个谨慎的人,带着厚厚的眼镜,平日穿的都是宽袖的衣服,1931年的春天,还是春寒料峭,一进神武门,风就吹得人直打转;作为清点员,站了一天下来,往往手脚发寒。越是这样的天气,易颖就越是同情那位每天穿着宽大袖子的同僚;用易颖的话而言,估计他那两个袖子会钻进风去。不过,用欧阳远的话来说,“瓜田李下,瓜田之嫌;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对于这种过分谨慎,易颖是嗤之以鼻的;不过,朱茗倒是持保留意见。
朱茗明白,“那是瓜田李下,自避嫌疑”之意,即使在寒冬腊月中,仍然穿着如此宽袍的衣服,就是想自证清白。后来,朱茗才知道,清白,对于一位故宫工作人员而言,有何等的重要;毕竟怀璧其罪。
其实,朱茗对于欧阳远有深刻印象,除了他平日的着装和谨慎态度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他所负责清点的地方是故宫的剑阁。其实,作为女孩,朱茗对于此地是向往的,就跟那些向往江湖侠义的男儿一般;尤其是现在这个年代,日军在东北之外,对于我大片领土虎视眈眈之际,朱茗更是对于那古时候那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将士们更为向往,希望偌大的中国能出几个如此般顶天立地的男儿,驱敌于千里之外,还国家一片海晏河清。所以,与其说,她向往那几把在檀木架子上的宝剑,还不如说她向往着那执剑之人的横空出世。
因为欧阳远摔碎了眼镜的缘故,她和易颖得此机会入剑阁,帮忙清点入册。除了那能说出名字的帝王剑、将军剑中,其实剑阁还藏有许多素剑,所谓的素剑,意思是主人不祥,年代能依稀考究;多是一些出土年份久远的剑,可是这些素剑,剑身上的那点点凹陷的痕迹,往往预示着它们也许经历过一场激烈的鏖战;只是那鏖战的历史,一时难以考究罢了。
在这堆素剑中,朱茗又发现一些残剑,所谓的残剑就是一些剑柄、剑身不齐全的;其中有一把青铜剑,菱形暗纹,不知乍的,朱茗就是总是对它刮目相看。其实,它只有剑柄,剑身早就不知所踪;是一场激烈的大战,它的主人用它横亘于胸前,而后被敌人拦腰砍断的吗?还是本来就是一把没有完工的剑,锻剑师死于它成之前。
有一天旭日东升之际,朱茗早早到剑阁报到,那时,她朝见就在那半截剑柄所在的架子正对的那堵墙上,居然映照出一个剑身的影子,长约50-60CM;剑身的影子从剑柄伸出,于光同彩,居然跟剑柄浑然一体。后来,当太阳位置西移,那剑身的影子便不见了。
朱茗曾经有意向欧阳远谈起此事,得到的回复往往是剑的由来不明;毕竟在这么偌大的皇宫里,由来不明的东西太多了,皇帝老子又不是一个滴水不漏的收藏家。
只是有次午休之际,朱茗发现有一个穿着长靴子的男子正通过一条偏巷;往剑阁走去;朱茗追了上去,明明看见他大半个身子都跨进了剑阁的门槛,赶上去一看,剑阁却空空如也。
跟易颖谈起此事,易颖往往跟故宫的鬼怪志异的故事连为一谈,朱茗一直对于故宫这些“深宫宅院,孤魂野鬼”的故事不太感冒,在她看来,如果真有灵,何不飞出这高高的宫墙;何必自己禁锢于此。
同年的9月19日,对于那时的中国人而言,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了;只是,记得,隔天报童在大街小巷上跑的飞快,举着一份份报纸喊着:号外——号外——接过报纸后,北平人才惊讶:北平已经危如累卵。人们碰面时讨论的,不再是茶余饭后,而是,你准备走不走?车票和船票又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