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紫禁城成了博物馆,老百姓也能买票入内了,这对于北平城的老百姓而言,多多少少有些稀奇;于是,午门、养心殿一时间熙熙攘攘,老百姓都想看看这两朝皇家园林长什么模样。
夜里,紫禁城恢复了平静,人潮褪去后,这笼罩在夜幕下的紫禁城更显得寂寥;往日在那长长的宫道上或许还有夜里巡夜的掌灯人,如今只剩下几只猫咪掠过瓦片的剪影。
此刻,从城角一处荒凉的别院里冒出来一个人影,从身形来看,长得十分矮小;他刚从那废墟般的别院一探头出来,便四处张望,发现没有巡夜的宪兵,便沿着宫道一路小跑;此人虽然贼眉鼠目,却对紫禁城的道路很熟悉;抄了几次小道后,来到了养心殿附近的小巷里。结果被一只猫咪凌空掠过他的肩头,他顿时吓得抱头;片刻发现仅仅是故宫的野猫后,又骂骂咧咧:“畜生。”
此人对于养心殿很熟,看见殿门紧闭,就精准地挑选了一个窗户,从兜里掏出一根针样大小的东西,一挑,那窗户便开了;于是他捏手捏脚地爬进了养心殿,就在皇帝老子平日的位置的坐垫下,掏出来一个帖子大小的东西,塞入了自己怀里就离开了。
就在养心殿附近的一偏巷里,突然感觉身后一阵风掠过;那人开始并不以为然;就回头看了一看,看见自己的身后空空如也,继续赶路。猛地回头间,发现自己面前一米开外,就站了个人。
“啊——”伴随一声凄厉的呼叫,那人倒在地上;怀里所揣着的帖子也掉了出来。夜间的猫咪仿佛也被吓着了,发出声声凄厉的叫声。
也许是眼前人身形脚步过于轻盈,让盗窃者一阵恐惧;或许是平日亏心事干的不少,连忙捂住眼睛,嘴里叽叽咕咕地念着:“贵人,处死你是老佛爷的意思,冤有头,债有主,你找她去;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盗窃者嘴里的贵人应该是名女子,毕竟这偌大的紫禁城,真的有太多的深宫幽怨了;然而,他面前所站的是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男子走了过去,捡起那掉落地上的帖子,翻阅了一下,其实帖子总共就28个字: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你拿走快雪时晴帖做什么?”男子问。
意识到眼前人不是鬼魅,着寻常的民国袍子;盗窃者迅速睁开眼睛,站了起来;还拉了一下裙摆;试图为刚刚的失态找回点面子,清了清嗓子后,反而责备起:“都宵禁了,你为何还在紫禁城?”
“你为何又在紫禁城?”眼前的男子语气很平淡,看了一下盗窃者的干净的嘴角附近没有一丝的胡须根,“你是太监?”
也许,真的被他说中了;盗窃者脸色一阵难看,踮起脚来,企图一把夺过帖子,然而被男子一个凌厉身段闪了过去。
既然身高、身段都不占优势,看着眼前人态度又平和;盗窃者寻思着,这应该是一名游客,跟自己一样躲过了闭馆清场:“这帖子,是咱爷要求咱拿回去的,是咱爷的宝贝,他没有这玩意把玩就觉得少了点什么。”为了唬住对方,盗窃者还特地加重了语气,“咱爷的祖辈,也就是乾隆爷,就把玩这帖子;所以,它理应属于爱新巨罗。”
“哦。”男子点了点头,捏着《快雪时晴帖》的手并没有松开。
“那你还不赶紧还给我?”太监扯着嗓子说,他的声音很尖锐。
男子捏着《快雪时晴帖》的手松了下来,垂到左侧:“这东西不能给你,我今天听一个姑娘说了,如今这皇家园林是博物馆了,里面的藏品属于全中国人。”
“你——”太监指着男人,又羞又恼,“你知道我爷是谁吗?”
男子这回就打开了帖子,借着月色欣赏着上面的字迹:点画俯仰生情,钩挑都不露锋,心不在焉的说:“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不还我?”太监责难道,虽然他身段比不上眼前人,可是也许是男子的气质过于温润,又略带一丝的懵懂,让太监觉得还有机会忽悠。
男子眉头往上一挑,合上帖子:“是废帝。”
“大胆。”太监气的直跺脚,就意图扑上去,用拳头抢。
奈何他又矮又笨拙;男子一个侧身,便躲过了他的进攻;一个跨步,就没了影子。太监左右顾盼之时,之听见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既然是废帝,那紫禁城就跟他无关了。”伴随着声音而来是,是肩头被捏住。
太监只感觉自己的右肩被死死钳住,骨头都要碎掉的模样;他定在原地,瞳孔放开,完全不敢回头看;没想到,那位能平和说话的男人居然有如何的身段和力度;伴随着肩头的疼痛传来,太监腿哆嗦着,尿了裤子,颤抖着说:“大侠,小的是奉命来拿——”
“告诉你主子,既然离开了,那就别惦记这里任何的一切了。”男子的声音仍然淡淡的,“还有即使是废帝,也应该守节。”
话毕,太监感觉自己肩头的力度一下子消失了,回头一看,那人连着《快雪时晴帖》已经消失在巷道里。太监腿一软,随即瘫倒。
为了应对局势,防生枝节,馆长减少了开馆的时间;后面索性就停止售票了。
1932年的年初真是的柳暗花明、几番周折;1月,日本向上海闸北发起进攻,第一次淞沪会战爆发;就在民众惶惶不安之时,上海居然传来了好消息,蒋委员长亲率第19路军向日本侵略者发起抵抗,击退了日本的进攻。这次,跟东北的不战而败不同,不仅仅是政府军的全力以赴、还有民众的大力支持,近者箪食壶浆,远者捐赠钱财;如此上下一心的情况下,日本被击败,萦绕在民众心头数月的亡国灭种的情绪也被一扫而光。
第一次上海胜利的消息不胫而走,在人民的心中,蒋先生的地位一下子有如天降的猛将,将护佑我中华。北平的民众觉得,国民政府军也能复制上海的胜利,迁家就变得杞人忧天之举了,本来要迁走的细软,也放置在角落了。
故宫博物馆如常闭馆,此刻馆长开辟了延禧宫作为新的库房,因为那里面积更大;每天,他们的工作不外乎搬运、清点、整理;馆长并没有像外面那样放松了警惕。朱茗对于从父亲口中听来的,馆长建议故宫文物南迁的事宜,也绝口不提。
朱茗如常上班,发现在自己放置私人物品的桌子旁,一位宪兵正在背对门口站着;朱茗的私人物品,无外乎就是些上班路上买的报纸、一件外衣、再加些许乘车的钱而已。士兵很高,朱茗走了过去之后,才发现宪兵正在读自己今早路上买的大公报。因为读的过于入神,他竟然没有发现朱茗走了过来。
看见朱茗后,宪兵显得有点局促,右手拿着报纸,手垂到自己的侧面;只是惴惴不安地立在原地看着朱茗。而桌子的东西除了这叠报纸外,东西都没有被翻过。
朱茗礼貌地笑了笑,这一笑迅速缓和了两人之间的气氛;宪兵脸上的神色也松弛了许多。朱茗知道,为了馆里的文物安全,如今政府安排临时警卫部,由宪兵24小时巡逻;所以,在故宫看见这种警卫制服打扮的人,一点都不奇怪。
“我——”宪兵踯躅着,慌乱地指了指桌面上那叠报纸,“想看看。”
“好的,你看吧。”朱茗为人很和善,特别是看见如此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心中也柔和了许多,可是她瞄了一眼宪兵手中的报纸,正是今天的新报纸。
“能给我读读吗?”此刻,宪兵居然将报纸塞会朱茗的手中,朱茗愣了一下,心想,他居然不识字?难道他是读图的吗?也是大公报的配图一直大幅而且震撼。
“这儿?”宪兵指了指报纸的右边边幅。
朱茗一看,顿时愣住了,一栋被炸地门窗尽碎的建筑,烧为灰烬的藏书,还有铅字融化后在地面上又凝固的痕迹,标题赫然写着,商务印书馆以及东方图书馆被炸。也许是她愣着的时间太长了,宪兵摇了摇她。
朱茗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给宪兵念着:1月29日8点多,日军飞机在上海低空投弹,商务印书馆总厂以及附属的东方图书馆被炸。读着读着,朱茗的声音渐渐颤抖,她能想象当时的情景,炸弹落在油墨馆里,瞬间燃烧了起来,铅字模型被融化,化成一滩滩的铁水在地上流淌着。所有藏书化为灰烬,火势之大,以至于整个上海上空都被浓烟遮蔽,纸灰飞扬。火熄灭后,纸灰能没过人的膝盖。
46万侧藏书,全部烧毁,东亚第一的图书馆一夜间没有了。读完后,朱茗愣在原地。这件事的震撼以及痛心,只在部分人之间;毕竟对于那些温饱都没有解决的人来说,书籍是奢侈品;而对于文化人而言,这件事真的是如丧考妣。
宪兵也愣住了一下,不过他的情绪比朱茗稳定;那时正值午休时分,屋子里一片死寂,许久许久,朱茗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时间忘记了身边的人。
“这种大量焚毁书籍的事,我还是第二次见。”宪兵也跟着坐在了朱茗的旁边,“这种行为之恶劣,无异于杀人放火,想要毁人千秋万代。”
朱茗觉得此话很对,手卷着报纸,将报纸捏出皱褶出来,拍了一下桌面:“日本人就是可恶,侵占我领土,杀我人民,还想毁我们中华文化之根源;让我世世辈辈成为无知之辈,任由日本人奴役。”
悲愤的情绪发泄过后,朱茗才想起刚刚的宪兵所言:“你刚刚说,第二次看见此等大量焚毁书籍的事,那第一次是什么?”
“第一次就是秦代的焚书坑儒。”宪兵应答。
朱茗笑了笑:“那时你祖宗都说不定还没有出生呢,不算你亲历。”转头一想,“不过,如今商务印刷馆被炸,这事的用心之险恶,确实比当年秦王的焚书坑儒还要狠毒几分。“
“我——”宪兵本想说话,却被屋外的声音打断,此时屋外走进来另外一个宪兵,笑嘻嘻,就瞅了朱茗一眼,就径直过去拍了第一个宪兵的肩膀一下:“哎,终于找到你了,今晚帮我值夜。”
第一个宪兵站了起来,应:“好吧。”
朱茗也站起来,望着离去的人的身影,居然有几分同情眼前人,宪兵队伍之间还是有等级的,老兵欺负新兵,本地人欺负外地人,有关系的欺负别人,这些事屡见不鲜,于是朱茗就多问了一句,尽管无济于事;“这故宫博物馆实行昼夜轮班制度,你值班一个白天,还得值班晚上,能熬得住吗?”
“没事,这里晚上很安静,我都习惯了。”宪兵应,就准备离开了。
刚迈出门槛,又跑了回来,不好意思的指着桌面上那叠旧报纸:“这些借给我看看吗?值夜时能打发时间。”
“当然可以。”朱茗收拾了收拾,递了过去,“只是都是些旧报纸。”
“没事。”宪兵接过来,夹在腋下,道了声谢谢。
“你看的懂吗?”犹豫了一下,朱茗还是问;在她看来,这些当兵的文化水平良莠不齐,眼前人大概率不识字。
宪兵并不介意:“对比对比,就能看个大概了。”
对于故宫人而言,因为第一次上海大战的胜利,刚刚悬着的心刚放下;又因为商务印刷馆被炸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上。特别是馆长有如惊弓之鸟,老是仰着脖子,望向天空,一有什么异动,就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立马跑出屋去再次确认是否有空袭。
此刻,屋里转角处,一个声音响起,还传来一阵嬉笑声。来者便是马衡,朱茗的老师,著名的金玉研究家,供职北平大学:“别杞人忧天了,倭寇来不了的。”
“是来不了,还是不来。”馆长撅着嘴,整理因为慌乱而弄皱的衣袖。
“我打赌,倭寇来不了;毕竟,北平上头还有山海关呢。”看上去,虽然东北局势日下,马衡还是很相信这天下第一关能御敌。
“你倒是心宽;如果有一天,你那宝贝石鼓被炸了,你估计就捶胸顿足了。”馆长说,他知道,眼前这位金玉学的学究,不在意钱财,倒是很在于他的石鼓。
“你你你——”马衡击中了要害,指着馆长,一时说不出话。
“来这儿干什么?”馆长问,虽说这里是博物馆,风雅之地,馆长却丝毫没有给来人沏茶请坐的意思,还是露天插着兜寒暄着。
“来看看,你们在搬库房的过程中,有没有弄坏石鼓。”马衡其实一听说故宫博物馆将文物统一搬到库房,就一直忧心在搬运的这个过程中,石鼓的表层刻字的地方脱落;只是他苦于教书任务,一直走不开。
“你那宝贝玩意,历朝历代,经过多少的日晒雨淋,抛弃原野,它经得住如此的折腾;就经不过我给它挪个位置。”馆长挖苦马衡。
其实,石鼓正是因为经历如此波折,早就蚀迹斑斑;再加上它是花岗岩所造,里面混合了其他岩石,经年累月后,表面有裂痕脱落,脱落的部分正是刻文的地方;马衡被怼的一时噎语,“你强词夺理;你明知它一把老骨头,你还去折腾。”说着袖子一挥,就要去看石鼓的情况如何,“如果石鼓掉了层皮,我非要扒掉你一层皮。”
馆长却笑着,“回来。”吆喝了几声,马衡终于回头了,不耐烦地说:“又怎么了?”
“打趣打趣你,还当真了。你那宝贝石鼓,我早就吩咐你那宝贝学生负责搬运。”馆长口中那宝贝学生,正是朱茗;多年师从马衡,朱茗自然是知道石鼓的珍贵以及情况的,她知道石鼓上的一字千金,自然是多加小心的。此刻,十桩石鼓也在延禧宫放着,在众多精美的文物面前,有点藏拙,像是几个供人坐着休息的石墩子。
因为边看管石鼓的搬运,还得抽空做拓本复印件,就说将已经做好的拓本在弄出个几份出来,成册保存,一天下来,朱茗常常是弄得满手都是墨迹,还摸了几笔在脸上,跟个小花猫似得。
看见朱茗这副狼狈样,易颖也会挖苦几句:“看你宝贝的,这几行字印来印去的;它就刻在石头上,看上去比你还长寿呢。”
朱茗倒是乐在其中:“你懂什么,这里的文字记载是的秦始皇统一前的历史,是篆书之祖;一字千金。”担心自己说的不够生动,朱茗还补充了一句,“以前人们用金粉给它做拓本。”
听到金粉二字,易颖明白了“一字千金”。
回到家中,提到父亲提及上海商务印刷馆被炸之事,父亲是政府官员,听到比报纸上的还要具体些:“商务印刷馆的董事长张元济看到藏书被毁,痛心疾首,对夫人说,这是我的罪过,如果我不讲这些书搜集起来,集中保存,仍然让它散落在各地,岂不是可以逃过这场浩劫。”
母亲也是爱书之人,听过张先生如此惨状,也动容:“可恨的是日本鬼子和汉奸;先是东北奉天的四库全书被毁,后是上海的文化机构被炸;这日本人想干什么?难道想灭我文明吗?”
其实家中也在做些准备,将一些值钱的东西换成了黄金;一天夜里,朱茗发现祖母正在为自己缝制衣裳,便走了过去:“夜深了,祖母你眼睛不好,就别缝了,来日方长。”
“时间不多了。”祖母咬断针线,“北平的天气跟南方的天气不同,你一个姑娘,得带几件衣裳。”
朱茗愣了一下,握住衣裳一角的手已经冰凉:“我们是打算举家南迁吗?”见祖母摇摇头,她才想起刚刚祖母那句“你一个姑娘”,“难道父亲想将我送走?”也对,父亲供职政府,多年在北平扎根,怎能说走就走;可是父母心疼她。
被逼问着,祖母居然哭了,浑浊的眼球满是泪,一把捉住朱茗的手:“茗儿,祖母老了;这一别,无言再见;你要保重。”
朱茗低头看着祖母那双爬满茧子的手,泪一滴一滴地掉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