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下到六朝古都

本以为会在这六朝古都安顿下来,到了浦口火车站后,才发现原来早出发的文物已经转往上海了。这时离开第一次淞沪会战,不过一年时间。

然而,朱茗却能在南京站下车,原因是马衡跟早批文物的押运人打过电话,觉得上海的文物存放地潮湿,不慎妥当;“最后,还是得在南京找一处落脚的地方。”用马衡的话是这么说的。

从浦口码头瞭望长江,马衡说:“茗儿可知,1929年,孙先生的灵柩也是从北平运抵浦口火车站的,再从浦口码头上船,运抵中山陵安葬。”

看着长江辽阔江面上的云烟,朱茗不知老师为何伤感:“孙先生去世不过3年,如今局势竟然如此。”

马衡揉了揉眼睛:“我和馆长通过电话了,虽然早几批文物都在上海落地了,可是那里的条件不好;尤其是对于古书、绢之类的保存尤为不利。到了最后,还是得在南京找地方,可是我作为古物馆文物的押运人,实在走不开——“马衡说着,已是惆怅,毕竟,他是抛开北平的家中大小,临危受命,押运这批古物馆的文物的。

“老师,是希望我能在南京走走,寻找合适的地方?“朱茗也是七窍玲珑之人,其实,说起故宫文物目前存储在上海租界,她也是觉得不妥;社会上反对的声音也很高,”我泱泱大国,连文物的栖身之所,都没有吗?还要倚仗那洋人?“

“其实,也不需要你亲自去,南京行政院的人已经物识好了几处地方,你仅仅需要去看看是否合适就可以了。“马衡说着,”当然,有随行的人。“

“那好吧。“朱茗宛如一笑,其实视察地方是否合适,真的需要呆上好几天;例如在存放地放上报纸,过几天再来瞅瞅,是否潮湿,方知道是否合适。

马衡的眼睛有点湿润,眼球有点浑浊:“出发前,我本受你父母之托,一路照顾你的;然而,却未能尽责。”

“老师,没什么的。等敲定了南京这边的事情,我到上海跟你们会合。”朱茗说,其实,对于这六朝古都,她也想去看看。

果然,如约,南京行政院的人在月台接他们,跟朱茗一起下车的还有杨迅,一个东北高个子,对于杨迅而言,这阵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九一八事变后,东北的噩耗相继传来,先是山海关被迫,热海危已;再是那伪满洲国的成立;不知道自己的父老乡亲,在日本人的关东军占据下,过的是怎样的水深火热的日子。

南京行政院来接他们是两个中年男的,一胖一瘦穿中山装,看见虽然是两个低阶的故宫职员,态度也相当和善,安排他们在中央饭店落脚,并且送他们过去。一路上还说着跟故宫早批文物的火车打过照面:“前阵子,你们馆长带着那几车厢的文物在咱南京浦口逗留过一段日子呢。那时宋院长在忙着东北的战事,你们馆长也做中央饭店住过几天。后来,宋院长归来后,才敲定说,要将文物运往上海租界。“那个胖子说。

“前阵子,南京雨天多,馆长可着急坏了。“行政院的那个瘦子说,”担心随行的文物遭了雨。“朱茗和杨迅面面相觑,从旁人的口中,都能想象,当初馆长带着文物徘徊京沪之难。

“哦,你们既然来了,一定要尝尝金陵小吃,鸭血粉丝、脆皮火烧、小笼包、大煮干丝;就在你们饭店楼下就有。”行政院的胖子说。

一路舟车劳顿,朱茗和杨迅都没有胃口;朱茗想起来:“你们行政院说,有一处好去处,让咱故宫放置文物,是哪里?”

“就是中山陵下一体育馆。上次,咱行政院院长亲自来接你们馆长,说带你们馆长过去看看。你们馆长离不开那些文物,说怎么也不放心。“那个胖子说,”我觉得你们馆长多虑了,毕竟,这火车上,宪兵队那么多人,那个不知死活的来了,都将他打成筛子。“

朱茗的心里酸酸的,一般人很难明白,押送故宫文物的人的心里之沉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做错一步;故宫文物走出故宫,本就有争议;万一在路上再出个意外,就正验证了那些反对者的声音了。馆长虽为一馆之长,可毕竟是一位文人而已,故宫文物并非他的私囊,途中有损,他的责任最重;这也就是他难离的原因。朱茗听着早批文物徘徊京沪的艰难,一时间却遗漏了“中山陵下一体育馆”这个关键信息。

倒是杨迅注意到了:“你们行政院推荐我们故宫将文物放置在中山陵?”

“是啊。”行政院的那个瘦子说,“那是紫金山南麓下的风水之地,钟灵毓秀;连孙先生临前,也说自己要葬于紫金山,以此纪念南京为辛亥革命之临时政府所在地。”

“那里?”杨迅望了朱茗一眼;朱茗也嘀咕着,中山陵紫金山,能适合存放文物吗?

行政院安排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南京中央饭店,虽然给他们的是两个一般的房间;可是这里是政界要人落脚之处。

从中央饭店到中山陵的路上,他们经过明故宫,车路过那所旧宫殿的时候,行政院的张栋还特地给朱茗他们指了指:“这就是明故宫,你们一定很熟悉吧。”朱茗和张迅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南京。

张栋继续说:“洪武元年,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在南京建都,新建的宫室遵循周礼,都是三大殿的形制,有完整的中轴线;大有天方地圆之意;后来,朱元璋的儿子迁都北平,虽然不能将整座明故宫搬了去,可还是沿袭了这一习惯。”

朱茗和杨迅恍然之时,探头从车内看去,只能看见明故宫的一角,就连那出墙的红杏都是惊鸿一瞥;张栋继续说:“朱元璋要建立的是固若金汤的大明第一都;有着最为宏大的四重城郭。”说到“固若金汤”这四个字时,张栋加重了语气,显然,他是相信,哪怕时局如此动荡,南京仍然是固若金汤的,这就是为什么行政院会给故宫博物馆推荐中山陵下的体育馆作为故宫文物存储之地的原因。

巧的是,杨迅也是建筑学的专才,显然他对于张栋的说法有微词:“固若金汤?“东吴、东晋、刘宋、萧齐、萧梁、南陈,六朝,哪一朝不是认为南京城固若金汤;确实这里有金陵王气;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南有秦淮河蜿蜒入长江,北部栖霞山、幕府山、狮子山;在南部则有牛首山双峰伫立,在中部有海拔448米的钟山;依靠长江向东可连接太湖平原;向西可直通江淮、抵达中原;正所谓进可攻,退可守;然而,这里真的是固若金汤吗?自从孙权定都,南京见证过多少王朝的兴衰,看见过多少政权的更迭;恐怕南京的固若金汤仅仅是希望罢了。”

听见张迅所言,车内人都沉默了一下;大家都明白南京在每个王朝那里都举足轻重,然而,是一短命之都;多少丧权者在这里感叹过“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而如今,就连中央政府都准备迁都洛阳,以防日本人来袭之时,逼迫南京政府签下城下之盟。南京短命之都的寓言,在这时再次应验。

想到此处,朱茗叹了口气,然而这里终归比北平安全吧;至少当时,人们是这么想的。

终于到了紫金山山脚,两侧一行行的雪松矗立,代替着石狮子。风一过,松声如涛,一时盈耳;中山陵依山而建,台阶很多;拾阶而上,每走百级,朱茗和张迅都气喘了;也就行政院的张栋还兴致很高:“如果今天不是因为正事,我定要带你们到山顶一看;那纪念场有如孙先生的遗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320多阶梯,代表着民众;越是往上,这坡度就越陡,代表着革命越到黎明时分,就越艰难。”

他们是从中山陵的后山上去的;朱茗边上,边心里默默数着台阶的数量:一、二、三、四——居然是三百多级;虽然,这就是南京行政院所讲的建筑于中山陵下的体育馆吗?明明是在半山腰:“这儿也太高了吧,坡度也太陡了吧;体育馆怎么建在这种地方呢?“

“这儿钟灵毓秀啊。“张栋说着。

“可是,对于抬箱子的工人而言,这样的存储地方,很难上去。“说着,张迅也抹了一把汗;显然,南京行政院的人员在选址的时候没有考虑到文物的搬运问题。

张栋想到自己考虑欠妥当的时候,脸色难免苦涩:“还以为,给你们找一个空旷的大平房去放置故宫文物呢。“

“没事,我们先去看看吧。“朱茗笑了笑。

终于走上了320级台阶,来到了体育馆的所在的平台,这是一栋钢筋水泥的建筑,在雪松、林海的映照下,显得庄严、肃穆;简单中又不失大气。看见那空旷的体育馆内的时候,朱茗突然想起,那天就在午门故宫文物起运之时的盛况,一箱一箱的木箱子堆满了太和殿前,排子车也摆了一排一排;虽然过去没数月,可还是有中恍如隔世之感。

“看,这大吧;这是预留了几百人的体育馆;做临时库房,如何?”张栋试探性地笑笑,他一说话,就有回声。

朱茗四处张望,没想到,如今局势那么严峻的时候,人们还在寻思着建立这么大规模的体育馆;也是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而且要过得津津有味;想着,她将帆布袋里的东西抽出来。

看见朱茗从帆布袋里抽出的那一叠报纸的时候,张栋愣了一下:“你这么山高水远地将这些旧报纸给扛上来。”

朱茗则不为意地笑笑,一边将报纸铺设在体育馆的各个角落,一边解释说:“这是我们文物选址的一个很笨拙的小技巧;咱的文物,有古书、有绢,在潮湿的地方容易发霉。所以,我们踩点的时候,就先用旧报纸认证一下,这里是否潮湿。”

“我听说,现在上海的存放地也有潮湿的问题。”杨迅说着,望了朱茗一眼,大概意思是,这才一个晚上,从那里弄这么多旧报纸?

朱茗嘴巴抽动了几下:“前台要的。”

张栋看着角落里展开的旧报纸:“那意思是说,你们过几天,还会回来瞅瞅了?“

“是的。“朱茗回。

“那我陪你再走一趟。“张栋拍着胸脯,脸上堆笑;虽然只认识两天,显然他对眼前这个清丽脱俗的姑娘有好感;记得初识之际,他还默念了朱茗的名字两遍,然后傻笑着:好名字,人如其名。

“不用。“朱茗站直了身子,给张迅递了一个眼神,”我们叨扰多时。“

杨迅本是插着兜,四处张望的,看见朱茗递过来的眼神,立即会意:“我陪她就可以。“

张栋在1.8M的东北大汉面前,虽然显得矮了些,可他觉得自己气势不能输,毕竟他是本地人:“我有车,而且,这里的路我熟。“

杨迅觉得,这是哪门子优势,指着门外:“这路走过一趟,我也记得。“

“不是,我是说,这里的小道。“说着,张栋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色,”这里还有一些小道,不仅仅是捷径,而且风景不错。“

“那干嘛一开始不带我们直接从捷径上来?“杨迅直接问。

“我——“张迅撅着嘴,支支吾吾着,”我本想着,下山的时候再带你们去领略一下。“说着,有点尴尬地看着朱茗,然而朱茗并不在意,还是在摆弄她的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