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游古历今—石头城

夜里,医院里,医护人员正在给杨迅他们做包扎,他们的伤主要集中在手部,虽然伤及筋骨,已是万幸。对于刚刚路遇日本浪人,并且杀了他这事,杨迅和张栋都三缄其口;毕竟现在的局势下;他们就谎称说,在偏僻的角落遇见了抢劫的暴徒,而后被伤,然后暴徒夺路而去。医生抬头一阵怀疑,还是边工作边说:“政府应该提醒市民夜间不要去偏僻的地方,现在的南京城治安大不如前了。”

走廊里,朱茗坐在椅子上,成颖站在旁边;医院很安静,朱茗虽然被多番撞击,都是擦伤。惊魂刚定,她开始回忆起刚刚林间打斗的细节,偷偷望了成颖一眼:“刚刚那招制敌致胜的招式,怎么那么快?我怎么只看见几个交叠的影子?难道是因为林间光线太暗了吗?”

成颖也注意到了朱茗的眼神:“你不舒服?”

“没有。”朱茗赶紧将头扭过去。

成颖却走到了朱茗跟前,蹲了下去;朱茗顿感仓促之间,只见成颖说:“别害怕——”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朱茗问,按照她的理解,成颖此刻应该在上海,毕竟他是第一批南迁文物的守卫宪兵。

“高士文排长让我过来的。”成颖只是淡淡到说到。

“你从上海过来的?”朱茗深觉不可能。

“不是;第一批运往上海的专列在南京和上海之间的铁路路段疑似有人在铁轨附近盯梢,于是宪兵队留下了一支队伍在路旁观察。我就是留下来的那批。”成颖单膝跪地说着,边留意着朱茗的神色,此刻她林间那种惊恐若死的神色早就褪去,就剩下满腔的疑问。

两人又沉默了许久。还是朱茗先开口,她低声对成颖说:“为什么不用枪?”明明这枪就在他腰间的枪匣子里。

成颖低头一下,而后又仰起头来,看了看走廊,那里很空旷:“宪兵队不想卷入跟日本人的争斗去。”

朱茗一阵恍然,是的,至少目前南京的战士未起,不能因为一个日本浪人就给了日本以挑起战事的口舌。毕竟卢沟桥事变不正是日本人以士兵失踪为由谎称的吗?不能落人以柄。

“那你——”朱茗望向成颖的眼珠子,这才惊觉,原来,成颖的眼珠子是棕色的,比一般人要淡很多,居然是丹凤眼,难怪平日给人的感觉这么的清冷疏远,“什么时候归队?”

“我——”成颖刚开口,张栋便从医疗室里出来了;成颖起身站好。

谁知张栋看见成颖居然一口一个恩公叫着,为此,还以行政院的名义在中央饭馆给他开了一件房间,就挨着朱茗的房间;别了,还拍着胸脯说:“以后,有什么事,就尽管找我。”

那夜,朱茗就那般做着细碎凌乱的梦睡去的,前半夜,她在梦里,只看见自己在那幽暗的林间小道中不断地跑着跑着,不断地回头,仿佛就在路的那头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她,唯有逃离才能生存;后半夜,她梦里又回到了北平故宫,那祥和平静的日子,跨进剑阁那门槛,之间里面多了一个人背对门口坐着,从背影来看,那人长得肩宽腰细,脊梁挺得笔直的;那人刚回头,只看见下颚线的时候,她就醒了。

朱茗查实体育馆是否适合存放文物这事还没有结束,于是他们都在南京待着,没想到,第二天,张栋就来了,手肘还缠着绷带挂在脖子上呢,居然笑嘻嘻地出现在南京中央饭店的门口:“要不我带你们走走南京。”

“我们这一趟不是来游玩的。”杨迅拒绝,他也同样手中缠满了绷带,嘴角还肿着;牙齿被打松了一只,今天早上边吃早饭,边问候日本鬼子祖宗十八代。

朱茗想起,其实马衡有意选择南京作为故宫文物的存放点,用他的话来说,最适合的方案是在他地另设一个故宫分院。而那紫金山山麓下的体育馆未必合适,那就走走吧。

于是四人结伴而行。可能是因为劫后余生,张栋显得尤为亢奋,一定要给他们做做导游。出发前,杨迅将成颖叫到自己房间,给他换了一身自己的衣裳。朱茗看着天色晴朗,本也有点兴致;顺手买了份报纸后,瞬间没有了游玩的兴致:知道国民革命军在长城的义院口、冷口、喜峰口、古北口等地抗击日军,然而落败;离开北平尽在咫尺的密云、怀柔、顺义等地先沦为战场,后一片狼藉。平津、冀察危在旦夕。

“怎么了?”旁边的杨迅问。

朱茗知道杨迅的故乡已经沦陷,让他知道长城抗战落败,也只会徒增他的烦恼而已,于是道了声“没什么”,就将报纸翻了过来;报纸的背面讲的正是故宫文物到上海之后的事,抵达金利源码头,由上海警察局协同法租界巡捕警卫,十多辆汽车来回多次,终于将文物运送到了法租天主堂街26号仁济医院旧址。

杨迅叹了口气:“顺利到达就好。”

张栋带大家游玩的第一站是石头城,不知他是故意为之,还是巧合;石头城也几乎是南京六朝古都开始的一个标志:东汉末年,东吴孙权定都南京,他定都之后的首要大事便是打造一个坚固的军事堡垒——石头城。如今孙权已经长眠在梅花山,而他所建造的石头城仍然矗立在长江边上。

“石头城——也是南京的第二个名字。”张栋说着。

成颖就淡淡地站着,看着巍峨的石头城一角。

“怎么了?”朱茗问,也许是成颖的表情过于冷漠,或者是那石头城让朱茗想起了北平的长城,想起了国民军刚刚落败的那一役;南京这里很多的东西都跟北平有异曲同工之妙,明故宫与紫禁城,石头城和长城,难免让初次离家的朱茗触景生情。

“没什么,我只是想当权者想通过建筑坚固工事来护佑江山永固,往往忽略了真正能护卫家国永安的长城不在于此。”成颖双手交叉于胸前,他就用这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跟情绪亢奋的张栋对比,他更加不像是第一次来此处。

成颖的话让朱茗更为伤感,看着那石头城,就联想起刚刚抵御日军于长城之外的那一役,看来单纯的坚固工事,并不能让南京固若金汤;想着,她微微叹了口气。

从石头城归来,已经是中午;张栋想带大家去吃些有南京特色的东西,于是他们驱车沿着清凉山山麓下的公路来到了西周城、东府城,这里的建筑物的命名都有着帝王风:如朱雀门、宣阳门、太极殿、玄武湖。“历史上的南京,也是至此开始了六朝古都的时代——那时人们唤它建康。”张栋说。

旁人的杨迅不感兴趣;张栋就用他剩下的那只手戳了杨迅一下:“打起精神来,你们第一批文物在浦口徘徊的时候,你们故宫人老雀跃了;其中一个叫易颖的小姑娘将南京好吃的馆子都下了好几回。”

听到易颖,朱茗笑了笑,也许目前也就只有故人安好的消息,能让她心头的石头放下些。

“哈哈——”杨迅就咧着嘴,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惹得张栋一阵不悦。

“从石头城到建康,西晋之时,生五胡之乱,中原硝烟四起,北方人士南下避难。”朱茗说着,落寞地从朱雀门走过,“正如我们,他们也将南京,那时的建康城当做避难之所;东吴,东晋,刘宋,萧齐,萧梁,南陈,总计324年,都以此为都。无论历史如何变更,南京总有些不变的建筑,那应该就是诗文里说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朱茗说着这些,其实是给成颖说的,毕竟在她看来,成颖并没有太多学习的机会,对于历史,应该不甚知道。

成颖迈了几步,四下张望:“这里的格局跟邺城和洛阳相似,都有贯穿全城的中轴线还有宫殿前的大街也是沿袭了古制;他们迁一处地方,便依葫芦画瓢地将自己的老家建筑搬一处。一处建筑史也能折射出一段迁移史。”说着,便从朱茗的跟前走过,他的话让朱茗很诧异,“他到过邺城和洛阳吗?不然怎么这么说,就算是道听途说,记下来了,也未免过于深刻了吧。”朱茗想。

席间,张栋看似无意地说了句:“其实我觉得,故宫文物要在别处寻一处地方,那自然还是宫殿合适,毕竟明祖宗在这儿留下了不少的宫殿;如今,放在上海的法租界,社会人士的看法不好,容易给老百姓一种错觉,就是咱老祖宗的文物得依仗外国人庇护。”

杨迅看了朱茗一眼:“那你今天带我们走走南京的宫殿吧。”

“好咧。”张栋应着,“那我们去明故宫走走?”

朱茗却微微一笑:“不去明故宫,要其他地方。”

于是他们来到了秦淮区,这里也是刘禹锡写下:朱雀桥边野草巷,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地方。可是他们不去乌衣巷,他们去的是一所皇家道观。

“取意——朝拜天上,朝见天子,故名为朝天宫也。”张栋说;如果说紫禁城有明故宫的影子的话,这里对于杨迅而言,则真的是第一次来。

因为是皇家园林,照样的是“万人宫墙”围绕中的山水楼阁。走在长廊之上,那旁边银杏树上的飞鸟突然一个啼鸣,飞离枝头。

成颖望着东南角的那座冶山,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话:“这里很多剑灵。”

“什么?”张栋听见了,笑了笑:“这里是道观,就是皇室焚香祈福、礼拜道教诸位神明的地方。”说着,便指了指前方,“康熙和乾隆都来过这里呢,前面就有乾隆亲笔作诗的石碑,说着便走了。

倒是朱茗顺着成颖的方向看去:“冶山怎么了?”

“就是在那里采集铁矿,开炉造剑;金火相烁之地。有些剑灵会安魂于自己锻造之地。”成颖说着,“金属受到火的洗礼,火虽然不能融化铁,却让铁成了另外一种形状;火,让铁从深埋泥土的模样改变了一个形态,然后行走于这人世间。”

“金火相烁?”朱茗品着成颖的话,“你来过这里?”在她看来,成颖对于冶炼刀剑感兴趣,很异常。

“我就是从这里出发的。”成颖说着,便往前走了。

朱茗一阵恍然:“你祖籍南京?”

走到宫殿内,朱茗有意摸了一下算命先生的本子,尽管那本子已经封存多时了,只是蒙尘而已,并未发霉;“这里干湿适宜。”这是朱茗对杨迅说的。

杨迅也点头:“地势平坦。毕竟装载文物的箱子,下了车后,是工人们用背一箱一箱的扛着走的。

两周后,该是朱茗去紫金山的山麓附近看看南京行政院推荐的体育馆是否合适的日子了。出发前两天,电话里,张栋就说:“多带几个兄弟过去,像上次那样遇见了日本浪人,就群殴他。”

然而,朱茗并不为意。这几天她偷偷为成颖置办了一身西装,因为成颖老是穿着宪兵队的衣服,然而此刻他并不需要归队。

客房里,朱茗让成颖过去试试衣裳。成颖穿着那套西装从房里出来,很合适,毕竟他长身玉立,肩宽腰细,俨然一副工商界从业人士的模样。

成颖倒是有点局促,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行头:“这样,办事更方便?”这是朱茗忽悠他的。

“对啊,确实,这身行头比宪兵队的衣裳更方便。”朱茗打量着成颖,真是人靠衣装,这一打扮,真是有种器宇轩昂的感觉了。

成颖笑了笑,对于往日性子疏冷的他而言,那一笑有如晴光映雪般;他从换下的制服旁抽出一个钱袋子,拿出些钱,数都没数,直接一叠钱递到朱茗的面前:“前阵子,承蒙姑娘借赠书刊,如今姑娘又给我置办衣裳,这是我的工钱,烦请姑娘笑纳。”

朱茗笑了笑,心想,成颖可能是仓促离家的,衣物并没有带;而且人在外,事事都需要花钱;然而,看着成颖真诚的眼神,又得估计男儿的自尊心,于是就拿下了几张票子;剩下的推了回去,“不贵。”

那日他们便两人再去了一次紫金山的体育馆,路上仍然很安静。朱茗望着那条遇见日本浪人的小道,想着:那日本浪人的尸体被发现了吗?突然想起一事:“你怎么发现我们的?”

“我——”成颖踯躅了一下,指着紫金山那密林说,“那里有座寺庙,我认识里面的老方丈。”

“原来,小径的尽头真的是一座寺庙。”朱茗想着。

从体育馆取到报纸,朱茗陷入了一阵沉思。“不合适吗?”成颖问。

朱茗摇摇头:“不合适,这里太潮湿了;报纸都吸水了。”于是,他们便准备下山了,那时正值中午。

“那姑娘得另找别处了。”成颖说。

“这里本来就不合适,阶梯很多,毕竟装载文物的箱子都是工人用背背着的,这么抖的坡,一旦摔倒了,连人带着箱子滚下去,文物估计都稀碎了。”朱茗边走边说,“只是南京行政院那边盛情难却而已,他们觉得这里体育馆空旷。”成颖点点头。

突然,朱茗立住步子,望着那片山林。成颖看出来她的意思:“你想登顶看看,俯瞰整座南京城。”毕竟这里真的是俯瞰整座南京城的绝佳之地。南京城之所以一直都有帝王气,其中之一,就是这里的山。

“不是,我想去看看你说的寺庙。”朱茗突然提出来。

成颖犹豫了一下:“那里香火并不盛,你不怕?”

朱茗笑了笑:“不怕,毕竟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