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从北平南下,仅仅不到3年的时间,咱又得换地方。”子夜时分,上海北站,看着箱子上印着“沪”、”上“、”艺“、”刊“的箱搬上专列,易颖惹不住抱怨了两句;箱子上的标志,是马衡当上馆长后,在一次重新盘点的过程中印上去的;”我觉得,我们不像是博物馆的研究人员,更像是押镖的;走完一趟还得走一趟。“
朱茗看了一眼列车专列两侧持枪戒严的警卫,还有子夜时分,空荡荡的火车站,觉得易颖的话十分应景:“没办法,上海的库房不适宜古物的存放,如今在南京修建了更好的库房,咱就挪动一下屁股吧。“如朱茗在南京时的考察结果,马衡也认为朝天宫,这座在秦淮区的古建筑更加适合做库房;从1935年初初定到10月,用了整整9个月的时间,将这座明朝的道观改成了库房、办公室:两个大殿、明伦堂、飞云阁和十三祠中的一个,改为陈列室和办公室;东侧,也就是明伦堂的后边,新建一座三层高的库房;库房还修建了防空密库。
一次次的转运,故宫人已经习惯了:秘而不宣地打包,深夜时分地上火车,只有少数人知道地路线,深严地警备;这一切跟北平出发时相似;不同的是,这次,从上海到南京,故宫人从容了许多。
车上,他们还说说话:“你说,奇不奇,朱元璋的儿子从南京到北平。如今,咱又从北平搬回南京。“易颖说。
“不奇。朱棣从南京到北平,防的是北方游牧民族,如今,咱防的是日本人。”欧阳远答。
到了朝天宫,看着这座规模宏大的明清建筑,故宫人也很开心:“终于又有个窝了,我们终于又安定下来了。”
一天傍晚,彩霞满天之时,成颖行至南京栖霞区甘家巷一带;只见一彩云从东南方、长江口慢慢地飘来,此时,路上的行人大多都忙于下班时间的车水马龙,几乎没有谁会注意到:此彩云似麒麟而无角,两侧有翼,肌丰骨劲,带翅膀而不能展。
成颖看着那彩云有片刻的出神,只见它一路飘逸,最终落于一梧桐树林立的树荫之下;成颖追了上去,在道路的尽头,看见一石刻貔貅跟彩云的轮廓重叠在一起;从道路尽头看去,有一种落霞与貔貅齐矗立的感觉,感觉那落霞就落于那石刻貔貅之上。
成颖看着貔貅状落霞飘来的方向,陷入了短暂的寻思;夜里,等最后一抹阳关消失在地平线,车水马龙的南京城慢慢沉寂下来。
成颖慢慢地走到石刻貔貅,从口袋李抽出一包烟,点燃一支,自己却没有吸一口,兀自插在那石台之上:“都说,孔雀东南飞;你怎么往西北方向来了?”
此时,一辆车经过,车前灯打在石刻貔貅的眼睛处,仿佛它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哎,承影,你怎么在南京?”这是一个旷古久远而空灵的声音,声音一响起,旁边那一行的梧桐树仿佛也活了那般,发出松涛般的晃动声;树荫婆娑和光影斑驳间给这尊石刻貔貅披上了一层明暗交织的外衣。
成颖挨在石座旁,若无其事地自说自话般:“我护送一朋友南下。”
“哦;这儿是我家。哎?“突然,貔貅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我怎么感觉最近南京来了贵客?“
“我吗?“成颖鲜有的开玩笑,他换了个姿态,还是一手搭在石刻貔貅的脚下。
“我说的是更加贵气的。“貔貅说;偶尔几个行人走过,他们只感觉耳畔,风声如涛,丝毫没发现这亘古间的对话。
“所以,是紫禁城来的客人,吸引你从上海这个聚宝盆回来了?“成颖笑了笑,”我刚到南京,就发现你神魂飘零,平日都这样,到东方巴黎去了。“
“我聚财嘛,不去东方巴黎,去哪里?“貔貅的声音沉钝的,有点委屈;仿佛它不是猛兽,而是一只委屈巴巴的大猫。
“那为什么回来了?“成颖的语气收了收,”上海这个聚宝盆呆不下去了?“
“你看见东南方那乌泱泱的逃离的鸟儿了吗?“貔貅自问自答,”哦,你看不见。“说着,它继续说,”我有预感一场大事,即将在上海发生了;这东方聚宝盆,可能会被打翻。“
“怎么可能?“成颖的眼珠子转着,”现在中日之间的战事不是限制在华北吗?“说着,成颖的心里咯噔一凉,”难道,上头打算将战事扩大到华中?“
“这不是我道听途说,离开上海的又不仅有我一个,你看见那些闻着风声南迁的商旅了吗?他们的鼻子最灵了。“貔貅说。
成颖的眼神往江边望去,那里更加坚固跨越几千公里的江阴防线正在构建:“所以,上头的意思是,扩大对日战争,让日军陷入两线作战的境地?这不太可能吧,如果打翻上海这个聚宝盆,就连蒋的经济利益也会被撼动。“想着,其实,成颖都觉得不太可能,毕竟上海涉及的利益太多了:商贾的利益、外国租界、就连蒋发家都说在上海。
“有什么不可能?咱中国不怕鲸吞,就怕蚕食。”说着,石刻貔貅那张大嘴微张,倒是很应景它说的“鲸吞”,“与其被一点点的蚕食,还不如来一个釜底抽薪呢;将他们拉入战争的泥潭,看谁恁得过谁。”
“那倒是。”石刻貔貅的话有一语惊醒梦中人之效,“看来,你这地,咱故宫是呆不下去了?”
“贵客要走?”貔貅一听,也惊讶了。
“唇亡齿寒嘛,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赶走你贵客的是,是那不停息的风而已。”成颖见华灯初上,便回了。
真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从入驻不到一年的时间;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在上海虹口再次集结。“七七事变”以及“第二次淞沪会战”粉碎了中国从上到下的“和平梦”。这时,北平已经沦陷,就连一直敌对的国共两党也放下芥蒂,共同抗日;正如那句:镀金劫难兄弟在,相逢一笑抿恩仇。可是,这仅仅是长达数年的劫难的开端。
朝天宫库房里,故宫人一边打着包,装箱,一边听着广播里蒋先生的讲话,讲话中他号召国民为抗战做好牺牲的准备:这一次的抗战,意义是神圣的。为国家的生命,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正义,我们不能不奋勇地发动抗战……抗战开始后,人民地牺牲,必然随着抗战局面地展开而增加。牺牲就是对国家地报效,也就是对自己良心上的交代,现在人民所感受的,不过就是牺牲的初步……最后的牺牲,是最后胜利的基础。
因为担心着陷落后北平家人的处境,故宫人都有点魂不守舍;封箱之际,古物书刊的那个箱子忘记了放油纸,打上钉子后,才发现搁在桌面上的油纸,才知道自己漏了一步。
欧阳远从大街上回来,他本打算置办些物资,将那些旅途中有损坏的旧箱子换掉;然而走了许多家门店,人家都顾不上他,就只能空着手回来了。
“哎,你不是去订箱子吗?”易颖边打包,边问;箱子因为数月尘封,她的手上一层灰,来不及清理,擦汗的时候,往脸上一抹,便抹出一道灰。
“这时候,哪还有人顾得上我们,工厂、工人、平民,都在打包自己的东西准备往后方去呢;就连学校、图书馆,都准备走了。“欧阳远说起来也一脸的沮丧。
“上海,咱就守不住了吗?”易颖问着也有些恍然,“咱可是百万雄师赴前线啊。”
“你应该先问虹口能不能守得住吧。”欧阳远先是在一角发呆,后看见装箱的满地的绳子,闲着无事,便收拾好绳子,“日本那边有2百万吨的兵船,有2700多架飞机,他们的陆军有坦克;我们这边呢,只有5万9千吨的兵船,305架飞机,陆军没坦克;就连建筑战壕的水泥都缺。日本电台那般,一度放话说,3个月灭亡中国。“
听着他这么说,易颖本拉着绳子的一头,用力将绳子扯过来:“放屁,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3个月灭亡中国,做梦吧。“就差吐一口水了。
淞沪会战打的正酣之时,马衡此刻正在东奔西跑,想为文物走出南京找交通工具;成颖作为宪兵,就陪着他从一个码头到一个码头,从一个车站再到一次车站;看着车站上挤满的人,堆了满地的工业仪器、原材料、行李;他们也渐觉得希望渺茫。
“能租一艘船吗?“好不容易才挤了上去,马衡扯着嗓子问;成颖则用手臂试图为他拦出一片小小的空地来,码头中也人声鼎沸的。
“一艘船?你看看满地的工厂设备、材料,要走的又不仅仅你们一家。没船了;水路都满了。”船公司服务人员摆摆手说。
“真的不行吗?可以加钱。”马衡从招商局到民生公司,辗转浦口铁路;几乎都重复着相同的问题;得到的回复都是否定。
走出码头的时候,他们往往都得踮着脚。人多船少,休息室已经挤满了;逃难的人们只好风餐露宿。因为撤走时候很仓促,有些工业设备甚至来不及装箱子,就露天放在地上。
好不容易走出了码头,马衡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在地上;被成颖拦腰扶住;看见他一个早上,滴水未进,成颖问:“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
却被马衡摆摆手:“走,去行政院。”
“去行政院做什么?”成颖追在后面。
“他们也许有办法。”马衡答。
南京行政院接待他们的张栋进出好几次,打了几通电话,还是不行:“现在这种情况,行政院头都大了,他们要协调难民和工厂迁,千头万绪间,真不能给你们一个确切的回复。”无奈之下,马衡给宋子文、蔡元培都发了电报。
淞沪会战战局还胶着,后方的南京就受到了轰炸。一个青天白日的日子,本来冷清的南京城突然警报四起,往北面一看,之间几架飞机俯冲而下,扔下炮弹。如地标般的南京大都会饭店轰然倒塌,这是德国财团名下的房产,那面德国国旗随着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一起埋进了瓦砾废墟中;日本人索性不装了,就连外国驻华机构也一起轰。
一时之间,朝天宫居然成了空袭的避难所;警报响起之时,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会将这里的防空楼层挤满。有时,从库房前面的小山抬头望去,居然能看见敌方的飞机低空掠过。
为了逼迫南京政府结下城下之盟,日本对南京采取了疲劳轰炸的战术;白天来、夜里也来。有时夜里,睡梦中,就被人猛地拍门;一个激灵往防空洞里躲着;一宿过去,有的百姓甚至不顾地上寒凉,直接趴地上睡。朱茗他们见状,不忍心,就将自己的薄被子拿出来;就那般,如果夜里空袭,就几个人扯着被子的一角,在朝天宫防空层里过夜。
有时,南京老百姓他们也不是那么憋屈;一次,日本轰炸机又来了,眼看着它们准备俯冲之时;国民政府空军部分高志航领导下的空军紧急起飞,一个大仰角爬升,来到了日本战机群的上空,一有机会,立刻扫射。日本的飞机也不是那么的战不可摧,他们当场就被击落了数架。看着,标着日本国旗的飞机被击中后浓烟滚滚地掉落。
这时,朝天宫防空层前面的小山前,四方响起了掌声。原来,敌机空袭之际,有些人并没有按照政府规定躲起来,而是看见我们的战机就无比兴奋;看见我们自己的战机,击落了对方的战机,更是觉得扬眉吐气。这次,空袭之际,成颖也在;这几天,他一般听馆长马衡的调动,到处去寻找可以出城的交通工具;那时,他的处境会更差;如果空袭来临,可以躲的地方,就只有屋檐下或者车底了。这天,高志航对战日本战机的时候,他恰好在防空层里,看见了国民军队的胜利,旁人击掌相庆之际;他扭头望着朱茗:“如果有足够多的战机,足够大的军船,咱们这一仗就打得没有那么辛苦了。“数日以来,他虽然一直在外奔波,也留意着广播里对于淞沪会战的即时报道:中国百万军队以血肉之躯,筑成战壕,有死无退;阵地虽然化为灰烬,然军心仍如铁。
朱茗也在高志航的空军部队击落第一架日本战机,群众击鼓相庆的时候,从防空洞里探了头出来;看见此情此景,也深受鼓舞:“如果有足够多的战机,足够大的军船,敌人就不敢来了。他们就是欺负咱国家落后,又觊觎咱领土的地大物博。“说着,她笑了笑,”虽然,咱现在没有,可是咱只要保存实力,后面还是有的。“
躲空袭、打包文物、找车、找船;日子就那般过去月余,他们也逐渐疲累;一天夜里,朱茗和易颖他们背靠着彼此,依靠在一文物箱子旁;易颖谈起上海的工厂情况:“我听说,现在战事吃紧,上海的商户都是冒着枪林弹雨,将自己的物资、仪器,连夜运走的;运不走的,就当场烧掉;也不留给日本人;那些连前线还有一段距离的,就连夜搬走,连房子、工厂都不要了;誓死不留下来成为日本人的囊中之物。”说着,她扭头看着朱茗,“你说,咱故宫文物,能顺利撤退吗?如果不能的话,怎么办?一把火烧掉这朝天宫,也不便宜那日本鬼子吗?没想到,如今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事情,居然落到咱头上了。“
朱茗伸手过去握住易颖的手,不知是夜间微寒,还是害怕;易颖的手冰凉冰凉的;于是,朱茗使劲握了握:“不会的,不到最后的时候,咱都不放弃;哪怕最后上海保不住了,咱也要好好把握住上海百万战士为我们争取的时间。“说着,她正对着易颖,”咱冲出去,到大后方去,保留实力;以待日后反击。我就不相信,中国地域如此广大,没有我们和文物的容身之处;我就不相信,日本如此的弹丸之地,能在支撑中国的战事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