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文物大逃亡

如朱茗吉言,杭立武来了,他是带着一个好消息来的,招商局有一艘轮船能将故宫的部分文物送出南京,到长沙去。一艘轮船,虽然比专列要大些,拆掉座位、装饰性的物品后,勉强能容得下80多箱子文物;为了多装箱子,故宫人连休息的地方都不要了,就准备夜里躺在文物的箱子上睡觉。

在押运人的选择上,也许是马衡一直心疼两位来自北平的姑娘跟着自己东奔西跑的,就让他们以押运人的身份先上船,高排长挑选了一对警卫随行。

然而装运完毕后,朱茗却要将这次去长沙的机会,让出来,给那些拖家带口的南京本地同僚;毕竟他们能一家人齐齐整整得走也是好的。易颖急了,拉她到角落里:“你错过这艘走的轮船,下一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说着,她又瞄了杭立武一眼,”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咱馆长说了,故宫的文物,能走一箱,是一箱。“

最是艰难之时,朱茗反而从容:“我知道,现在船车票都很难得;也知道你们的用心良苦;可毕竟大部分文物还在南京,朝天宫还是需要工作人员的;现在,上海的战事不是还在进行中吗?再说了,这儿是首都,日本人想来,国民政府也不允许啊。放心。”说着,握了握易颖的手,“到长沙安顿下来后,给我打电话报平安。”

听着,易颖得泪水也留了下来,也许她也预感到此去经年。

朱茗下轮船,跟甲板上的易颖挥手告别之时,就在码头看见了成颖;不知,高排长是如何安排的,反正成颖留了下来;在码头这匆匆一瞥后,以后的日子他们就很难再说上一句话了;朱茗在朝天宫主持文物启程事宜,而成颖虽然是宪兵,却在两头上充当起了苦力的工作。南京一片凄风苦雨,故宫南京分院的人员本来就少,除去押运的人外,能干体力活的更少了。

而且码头抢运的工作又累又危险,只要能上船上车,他们就不分昼夜的抢运;有时是子夜时分,爬起来,干到黎明;有时,在码头,靠着干馍馍,就着从附近老百姓讨来的凉白开水,凑和了几天。一旦日军的轰炸机来袭,成颖他们的处境会很艰难;朝天宫的人还能躲防空洞,而他们就只能躲在屋檐下、卡车下了。

这样紧张又无望的日子又过了几天;一天,子夜时分,有人敲门了,连守门的宪兵都很紧张,如今时局,不是来通知狼来了,就是贼了。开门后,才发现是杭立武来了,他不仅来了,还带着几辆卡车还有一对的排子车;这时,马衡外出,当家的就只剩下朱茗和欧阳远他们几个老故宫人了。自从日本战机空袭南京以来,朱茗一直都是和衣而睡的,外面灯一亮,她就立马起来。

只见杭立武满脸笑容,他脸上的喜悦是多日劳顿的风霜难掩的;刚进朝天宫的大殿,接过递过来的一杯温水;一饮而尽后:“你们猜我给你们带了什么?”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先生夜深前来,就是为我们找到船了?”欧阳远也开心。

“正是,而且这次是招商局的“江安轮”,运力大了几十倍。”杭立武这趟到朝天宫居然连坐都没坐,就连夜帮忙抢运文物了;按照他的安排,他带来的卡车先装满,然后,他去码头协调装船的事情;后续的装车由朝天宫的故宫人协调。不过,朝天宫南京库房这边还得出搬运工人,一方面是时局之下,大家逃的逃,躲的躲;很难找到搬运工人了。

朱茗还盘算着这一趟下来,估计朝天宫剩余的文物能走一半;窃喜之际;听见半夜找搬运有点为难了;差点说自己也能抬时;成颖他们从侧殿进来了:“我们去吧,这几天,都是我们负责装车的。”

朱茗他们看见宪兵队的人黑着眼圈,打着哈欠,连夜装船,实在感激。又望着天边,祈祷着日本的轰炸机,千万别来。朱茗甚至心里默默祈祷了一遍:“古物啊,都说你们有神魂;你们就显灵保佑,这几个小时的安宁;这几个小时过后,你们就到扬子江下游了,就安全了。”

来来回回装了几次车后,就在黎明时分,江安轮满载了。朝天宫前,发最后一趟车的时候;欧阳远将朱茗拉到一旁去:“马衡馆长未归,你就充当这一趟的押运人吧。”说着,就一副要将朱茗推上车的模样。

“不,库房的十具秦刻石鼓还没有走呢;这十具石鼓每个重一吨,这次没有上船,怕超过了满载量。我还是留下来。你走吧。”朱茗挣开欧阳远的手,她知道欧阳远是好意;如今,淞沪会战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虽然各地援军不断赶赴前线,然而战争的形势还是不利;这恐怕是为数不多的离开南京的机会了。

“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留下来守住石鼓。”说着,欧阳远拍了拍胸脯,“我保证,人在石鼓在。”

朱茗深吸了口气:“远哥,你昨晚跟嫂子的通话,咱都听见了;你跟嫂子约定,在汉口相见;嫂子怀着孩子,从北平下来;你不能再有一丁点的闪失。”望着欧阳远渐渐暗淡的眼神,朱茗继续说,“老师还在呢,凭着老师跟行政院的关系,咱没事,能走。”说着,便推欧阳远上车了。

当朱茗回头准备回屋的时候,成颖从车箱里探出头来:“自己小心,我很快回来。”

朱茗一阵动容,冲了上去,就在卡车开出去之际,往成颖的口袋里放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车开了之后,成颖伸手进去才发现,那是一颗糖果。

招商局的“江安轮”载着故宫4080箱文物,由欧阳远押运;沿江而下,顺利到达了汉口。

这几乎是这两个月以来的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10月26日,鉴于闸北的形势,军方决定以四行仓库为据点,只留下八十八师五二四团第一营固守,掩护大军撤退。

虽说守将誓死要守卫南京,可是江阴防线如何守得住,从淞沪会战中退下来还没有来得及休整的军队如何经得住第二轮恶战;这事,南京市民明白,杭立武也明白;看来,单靠招商局的船是不行的了,看着剩下的文物,还有难民;杭立武决定调用外国轮船公司帮忙,而马衡多日奔波中,也找到了中英文教基金会杨师庚等人帮忙协调剩余文物迁走之事。托他们两人的福,杨师庚调来了人;而杭立武则说服了英国的船只来帮忙。

于是,故宫人早早就将文物搬到了码头,等着船靠岸了;来了两艘船,朱茗他们高兴之际,才发现,船并不愿意让他们上去;船长在码头跟杭立武嘀嘀咕咕半天,大老远都能听见他们的对话,那英国佬船长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你怎么不早说,这是你们国家的重要物资;万一日本人发现了,迁怒我们,怎么办?”

杭立武保证说:“这些又不是枪弹药,都是些古物而已。你早走,日本人也拿你不奈何。”

“我们才赚那么点点运费,就要担这么高的风险;前阵子,日本轰炸机连德国在南京的建筑物都敢炸;万一,他们的飞机来炸我们了怎么办?”亏他们还自诩大英帝国的子民,居然一次轰炸,就被吓破了胆;君不见,咱中国前线的战士,是在战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还浴血奋战。朱茗听着是这么想的。

“你们怕什么?你们将你们的国旗挂的高高的;日本的飞机看见肯定得躲了。再说了,此刻,你们开足马力走,中午就到扬子江了,安全了;你非要害怕,你们既然来过了,日本人那么不讲道理,就算你们没有帮我们,最后也迁怒你们。”杭立武先生几乎是费尽了口舌,“你们到下游去,那里有我们的政府力量,你们既是我们的贵客,也是我们的恩人。”

好说歹说的,终于让上船了;将这两艘外国轮船装满了;不知为何,还没等故宫的庄先生和杭立武下船,船居然开出去了。

朱茗他们还愣在码头边上;结果,杭立武被小船送回来了,庄先生就做了这趟文物的押运人。杭立武被那湍流的水还有摇摇晃晃的小船晃得头晕,上岸后,还恨恨地瞪了外国轮船去的方向,虽然此刻他们已经看不见影子了:“他们就想拿我当人质,万一日本人的飞机来了,就连着我一起炸死。如今,他们成功逃出去,就扔我下来了。”说着,接过朱茗递过来的手帕,“谢天谢地,我回来了,我疏散难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说着,便扶着腰,走了。朱茗看着杭立武先生的背影,心里很酸,天下为公,原来如此不容易。他也算是一位逆行者吧。

这一趟之后,朝天宫就只剩下一千多箱文物了。故宫南京分院的职员核算着估计,只要杭立武先生再显一次神通,就一船,这故宫文物搬离南京的事情就结束了。

然而,他们也不完全将希望押在杭立武的身上,成颖他们也经常去各大车站走动走动;有时,他们连夜间都停留在火车站,想着万一撞上一列不满载的火车,就加塞进去几箱货,能走一箱是一箱。成颖他们出去后,朝天宫留守人员就将大门关得死死的,夜里关掉所有照明,以防日军夜袭。

成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他们的运气仍然很差,今天连靠站的火车都没有。朝天宫黑灯瞎火的,成颖不放心朱茗,就想着到她办公室去看看,淞沪会战以来,朱茗几乎就没有睡过床,她都是跟文物的箱子同吃同睡的。

门外,看见里面漆黑的一片,不亲眼看朱茗一眼,确认她安好,他还是不放心;于是他推门进去,刚迈进门槛,就感觉一阵锋利的剑气披过来,剑刃很亮,居然映照着室外的月光;成颖一个旋转,躲过了剑刃;顺势,在剑刃钝的那一面一推,持剑人就偏了方向;扑向桌子,随即将桌子砍下一个口子。

原来,此刻持剑的人正是朱茗;她一个踉跄,就要扑向桌子一角了;成颖顺势,拦腰将她抱住。两人相拥而立之时,才看清楚是彼此。

朱茗接着月光,看着成颖的脸;挣脱他怀抱的同时,靠着椅子的一角站稳。成颖拿出火折子点亮了一支蜡烛后,才发现这桌面上居然成列着几个剑;这些都是剑阁的不知名的素剑,有点因为表面镀层,百年不朽;在这堆素剑里,居然藏着一个平平无奇的剑柄,青铜打造,从上面的铜绿来看,历时已久。成颖的目光从剑柄中停留许久后,将目光投向朱茗:“这半夜三更的,你拿着一把剑在这里干什么?”

“哦。”朱茗将手中的剑放入剑鞘,“我害怕,防身。”

成颖这才意识到自己深夜的到来,吓着了她:“是我不该这么晚过来的。”

朱茗接着烛光,也能看见成颖的倦容;这一天下来,他都在外面奔跑,边找出城的交通工具,边躲避空袭:“没事。”说着,她指着那堆的剑,顾左右而言他,“欧阳远他押韵走了,剩下这堆说不出名字的剑,我看着就寻思着,要不我背着也行。”

“你背着也行?”看着朱茗的那一刻,成颖一天悬着的心突然就放下来了,他突然觉得朱茗的言语的神态有点憨厚可爱,走上去,拿过她手中的剑,“你背着做什么。”

“我背着,可防身;万一,车来了,我背着就走。”说着,朱茗撅着嘴,带点倔强的说,“这里的利器,我翻了半天,就找到一把菜刀;那菜刀又重又没有刀鞘;我就寻思着,我背着这些素剑,万一敌人来了,我就劈头砍过去;万一车来了,我还能背着就跑;多方便。”说着,她又将成颖手中的剑拿过来,“你可别说,这些素剑,时间都这么久了,都不生锈;锋利的很呢。”说着,居然有几分得意了。

成颖深呼吸一口气,看着桌面上那把只有剑柄的断剑问:“你想背着这些,也包括它吗?”

“当然了。”朱茗觉得这个问题好生奇怪,难道这把断剑就不是剑阁的宝贝了吗?

“拿着它能做什么?”成颖的目光落在那把剑柄上居然还有些落寞。

朱茗走过去,放下那把长剑,拿起那把剑柄,寻思了一会说:“你别看它这样,我能劈头砸过去。”此刻她是背对成颖说话的,就在她看见的地方,成颖摸着自己的心脏,手从心脏处缓缓放下,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凌空,他能感觉到朱茗手心的温度:温热。

“还挺有分量的。”朱茗掂着剑柄,就回过头来;此刻,成颖立刻收回自己的眼神。

他走过去,接过朱茗手中的剑柄,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一会后;将剑柄交回朱茗的手心,意味深长地说:“剩下的故宫文物,应该你就是押运人了;你也是它的押运人。途中,你将它搁在自己的背包里,不管去到哪里都别放下。”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桌面上那堆素剑:“你带着他们,始终不是个办法;打斗之间,可能会伤了自己;后面的路,你就带着它。”

朱茗手掂着这沉甸甸的剑柄,看着上面的纹路,觉得这带着也没什么:“可是,这有什么寓意吗?”

成颖凝视着朱茗的双目,犹豫了半响后,将目光投向门外,那里以前是一座山,盛产铁:“姑娘,可相信,剑有神魂吗?”

朱茗犹豫了一下,看着成颖,不知乍的,此刻她从成颖的眼里读出了无尽的悲伤,她点了点头,毕竟笑着说:“我相信,这里的、还有路上的每一件故宫文物都有神魂,要不然,它们怎么每一次都躲过了日军的轰炸,每一次都能顺利上船呢。”说着,居然笑了。

“好。”成颖听着朱茗的话,眼底的愁色也散去了,他将朱茗握着剑柄的手收紧了,握在自己的手中,“既然姑娘相信,这剑有神魂,那么后面的路,它的神魂定当护佑姑娘一路平安。”

朱茗乖巧的点点头,自己握紧了那剑柄;就在成颖离开的时候,朱茗叫住了他:“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完——”

“什么?”成颖回头。

“就是这些文物神魂不灭的背后,还有——”朱茗是笑着说的,眼里有泪光,“还有我们不断的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