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过后,成颖咬着牙扶朱茗起来,朱茗搂着他的脖子起来,一个踉跄,手扶在他的背;才发现沾了一手温热的液体;手拿过来一看,居然是一手的血:“你哪里受伤了?”朱茗关切的问道,然而,一声“我——”后,成颖就倒在她的怀里。
火车上死寂一般,如今火车上有故宫的六个人、从紫金山来的也是六个人,还有十几个临时上车的难民,还有一个受了枪伤的国军士兵。看着国军士兵肩头的血如泉般涌出来,马衡慌张地从包里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物倒了出来,然而都是些老年人高血压、安眠之类的药品,好不容易才找出个能用的——退烧药,给他服上。成颖昏沉地倒在朱茗的怀了,他看上去都是些皮外伤,无碍。只是太累了,心力交瘁。为了多装东西,这列火车连座位都拆下来了,大家要不坐着,要不站着;简单地包扎了背部后,朱茗就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火车上的人都看着来的方向,陷入了一阵沉默;毕竟那里陷落的不仅仅是一座城,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
中途,成颖醒来了几次,朱茗给他喂了点水;抢运经书的那个人叫王博,在他的建议之下,两支强运文物的队伍凑起来,商量后决定将寺庙的经书用油纸包好,藏进了故宫的箱子里;其他人也做了乔装打扮,假装一行工业西迁的人员。“如果旁人问起来,就说,咱都是从南京撤下来,要到陕西去的;那箱子里装是也不是什么东西,就是些原材料、发电机之类的。”
那些侥幸在最后一刻在国军的掩护下上车的难民,惊魂初定后,他们也从自己的包里抽出来些食物,分给同车的人。大家望着来路,一阵悲楚;看着去路,一阵茫然;不过用马衡的话来说,“逃出来,总是好的。”
这几天的旅途人们的情绪也逐渐安稳下来,他们仿佛就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九死一生之间。成颖就靠在角落里居然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有时候,偶尔醒过来,看见朱茗和其他人安好,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为了让睡得安稳些,朱茗给他垫了件自己的外套,到了颠簸之路段的时候,甚至托着他的头。车上的难民中有一对孤儿寡母,就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偶尔的一次闲聊中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在南京空袭中被炸死;用她的话说,也许是死去男人的保佑,她们居然在最后的时刻从日本前头部队的追捕中逃脱,躲进了出城的火车。那孩子夜里睡的很不安稳,夜里常常哭泣。
两天两夜后,成颖终于醒了过来,朱茗立马上去查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热,还热切地询问几句:“你感觉如何,伤好些了吗?”
成颖摇摇头,望向窗外,树和山水在飞速后退:“我们要到哪里去?”
朱茗也望向窗外,“我们这列火车,居然经过了齐鲁之地,要到徐州去了。”齐鲁之地,就是山东。
成颖坐起来,看着窗外的风景,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没想到,我们就从长江到黄河边上了。”
见成颖的状况好些,从南京寺庙里强运经书的王博走了过来:“王博——”
“成颖——”两人相互介绍。
王博却笑了笑:“知道了。咱这一趟本来是要去陕西的,不过,看着车上的伤员的情况,咱可能得在徐州休整休整,他肩上的子弹得拔出来。”成颖探头看了看角落里蜷缩着那名国军兄弟,他此刻还握着枪,蜷缩在角落里,睡得昏沉,也许是发烧的缘故,脸上通红。
马衡也时常望着窗外,他希望赶紧落地,这列火车很简陋、没有广播,也发不了电报;作为故宫博物馆的馆长,他急需知道故宫文物南下的几批文物的现状;看着他急切的模样,朱茗走过来安慰他:“老师,别担心;除了我们,剩余的故宫文物都是沿着长江南下的,他们也许能在汉口集合,然后不管是走陆路还是水路,都有回旋的余地;而且高排长他们会安排。”马衡连连点头。
在徐州的时候,马衡他们有点犹豫:“是真的要到陕西去吗?还是就此下车,然后从中原到长沙与其他回合?”恰好,徐州是京浦线和陇海线的交界处,也是中国东西连接的交通枢纽。于是,他们就在徐州停了下来,王博他们打了一通电话后,居然也留意滞留徐州。马衡还是去找了徐州那边的行政院:“希望他们能协调汽车陆运到汉口与其他南迁的文物回合。”徐州这边的官方则很为难:“有一位大人物这两天要到了,你们的事情先压一压。”于是就协调了一家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给他们暂时存放文物的同时暂住。在马衡诉说文物逃亡中,故宫原来工作人员如何走散后;徐州的行政院居然还指派了一支警卫部队。
就在他们火车到站的当夜,徐州就来了一架专列,整个车站都戒备,警卫两边持枪守卫;这个军政大人物,他们后面还会在徐州的街头上遇见。
王博带着那位受伤的国军战士就医,所幸子弹打的不深,取出子弹消炎后,他居然能走动了。
只是这些从南京逃难下来的人,通过广播知道了南京的景况,又是一次深重的打击:日本占领南京后,就以搜捕国军为由,封锁了扬子江,架起了机关枪,射杀顺流而下的军民。为了逼迫国民政府投降,他们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许多他们的亲友,就那么倒在机关枪下;扬子江漂橹成血。六朝古都,如今成了一座死城。
听到这样的消息,从南京逃出来的人顿觉脊背发寒,原来他们是从地狱中侥幸逃脱的;那些尚有亲友在南京的人,一时失声痛哭;家没了,人也没了。在行政院安排的住所里,夜间都能听见人的抽泣声。
白天,王博和成颖四处溜达之际,王博指着那街头两路兵痞、还有靠在街角说:“瞧,徐州老热闹了,各路神仙云集。”
成颖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41军和59军?川军和西北军都到徐州来了。”
王博将抽了大半的烟使劲吸了一口,扔地上踩灭:“是王铭章的川军,还有张自忠的59军都来了,你说,李宗仁作为第五战区的总司令,又是桂军的首领,也是跟蒋先生旗鼓相当的大人物,怎么手中只有这些杂牌军?”
王博的话,让成颖多看了一眼,“这人是谁?应该不单是为南京寺庙强运经书的吧?”他看着街上的41军和59军的模样,一只来自四川盆地的队伍,人长得矮了些,穿着草鞋,拿着单枪,就是那种打鸟还凑合的枪,背着大大的蓑笠帽子;而59军的西北汉子,则是显得人高马大,粗犷了些。
“立正——”这时随着街头一声军令,一位步兵跑步介入,街道两边卫兵持枪戒严;一身穿上将戎装的军人骑着高大的军马出现在街头。街头的士兵都行注目礼。
“敬礼——”卫兵再次另外,刚刚那坐着、站着不一的士兵,随即齐刷刷地对这位街头出现的上将行起了军礼。这位上将就是李宗仁,一位桂系出身、杀伐半生的军阀;徐州街头的老百姓在如此肃穆的环境下也不敢多言。待李宗仁的军马和卫队走过,才开始议论纷纷。
王博见烟没了,就到街头的店铺买,居然还跟商家唠起来:“这种大场面,看来徐州是稳稳当当了。”
店家接过钱拿出包烟,递给他:“外地来的吧,站区长官亲自街头巡查的大场面,徐州这里这阵子几乎每天都上演;早晚一次,咱都熟悉了。”说着,店家指了指北方,“咱徐州稳不稳,得看上面稳不稳。”
成颖虽然反应过来:“日军这回应该还过不了黄河吧,黄河北面比南面高,黄河南岸又有齐鲁。”
王博一侧头,意思是:“你问我,我问谁。”
出店的时候,有位买报小童路过,成颖顺势买了报纸,如他所言,南京是守不住了;可是黄河还在那里横亘着,阻挡着日本人的去路;而山东的防卫司令就是韩复榘;韩复榘的老上司冯玉祥带领的西北军在华北正节节败退呢。因为报纸上有副中国地图,成颖将报纸叠起来,放在口袋里。
看着蹲着马路一侧抽烟的一支川军小队伍,王博走了过去,“哎,兄弟。”顺势给每个人递了根烟,道了声,“长官,辛苦了。”那支川军小队伍也欣然接受。
烟刚抽了几口,王博就问:“哎,长官们,你们怎么到徐州来了,不在山西阎锡山的麾下吗,那挖煤的,家底老厚了。”
一位矮小精悍的川军战士说:“人家阎锡山家底厚跟咱有什么关系,人家是山西军的统帅,又不管咱川军的军饷和装备;后来,蒋委员就将咱塞到李长官麾下了。”说着,他也望了望北方,“我瞧着,北边还能挺一会儿。”成颖低头看了一眼,川军的军备,他们估计就是这身装备出川的,草鞋、蓑帽、单枪;就连西北军的装备都比他们好许多。
“既然你们原来的军区长官阎锡山瞧不上你们,那干嘛不直接回家去?”王博问。
“回家?”那四川汉子说到此处,就有点怒不可遏,“咱不能这样灰溜溜地回家了,咱也是中国人,也得打日本鬼子。”
第二个川军兄弟则凑过来,说:“听说,咱最近军区长官给咱安排了新的装备,给咱新任务了。”说着,就将头悄咪咪地往他们那边一凑,“我听那管军需说,至少有打扔不完的手榴弹。”说着,便乐呵呵地笑着,“咱就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他这么一说,说得成颖一阵心酸,行兵打仗,粮草先行,自古如此。冲锋的还要担心后勤的,这仗怎么能赢。
跟那一行的川军兄弟聊得差不多了,人家回营了;王博他们也走了,刚一分开,王博又将烟头扔在地上,一把踩灭:“有点意思,这四川出来的,原来的日子过得巴适的很呢;还琢磨着抗日,是条汉子;奈何决策的不行,最上锋的,心中的算盘打的响,只给些杂牌军给李宗仁;一旦北面的韩复榘扛不住,李宗仁就被蒋放在枪口了,他多年积累的桂系首领的威望,估计会被这般临时拼凑的军队给败光。”
成颖却不认可王博的话:“士为知己者死。我觉得,李宗仁拿着这几军队,不一定会输。”
“怎么说?”王博打量了成颖一眼,“你刚没听说吗?李宗仁还帮忙解决四川子弟的军需问题,这群川军子弟,应该会感念吧;毕竟这是他们出川后,第一次受到重视。”
王博回头看了一眼那离去的川军的背影,对于他们是哀军还是会绝地逢生,一时无可置否。关于西北军,他们搭不上话。
朱茗辗转几处,终于给北平的父母打通了电话;电话两头,两人都哭了:“你还好吧?我还好。”北平沦陷,南京沦陷;一时失联,他们都心急如焚,此刻的这通打通的电话,真的如甘霖般。
只听见电话那头的母亲说,“谢天谢地,咱家的茗儿成功逃出了那座死城;你不要担心你们的父母,你父亲天天在家装病,是决不会去帮那傀儡政权的;你一个女孩子,在外万事小心——”朱茗隐去了自己逃出南京城的九死一生的经历,就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在日军攻城前随难民出城了。
毕竟都安好,尽管相隔千里,也能共婵娟。朱茗的心宽慰了许多。她走过街头,看见59军的军车,这就是北平陷落时的守军,心想,“他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马衡也成功跟最高南迁的几批故宫文物的押运人取得了联系,他们在汉口回合,然而,此刻,虽然齐鲁、中原尚在,日军的飞机却天天轰炸,马衡还是心急:“得想想办法。”
“办法也只有一个,就是继续南迁,顺流而下,退入重庆、四川等地。”那头押运的庄严说,“这几天,安定下来后,我们才发现,南迁的不仅仅有我们,还有一批从上海、南京撤退下来的工业、纺织业、还有难民;他们聚集在此,面对着天天密集的轰炸,也觉得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也是也是。”马衡通过徐州的行政院跟故宫博物理事会顺利取得联系,商量故宫前几批文物继续南迁的事,“没想到,如今这些故宫文物的南迁,居然融入了全国内迁的大潮流中。”
王博和成颖在街头溜达了半天,找了个茶亭子坐下来;王博说:“你说,咱是将家底分分,然后分道扬镳,还是继续同行。”
成颖知道,他说的家底,就是那些经书还有故宫的文物:“我说的不算,得马衡决定。”说着,他用指尖点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条从南京浦口到徐州,然后转内陆到郑州,陕西的交通线,而徐州就是这条交通线的转折点;是南下还是西去?
王博笑嘻嘻的说:“也是,你们那点家底,也是国民党的家底;万一到了陕西,就不知道姓谁了。他作为馆长,当然得权衡。”
王博说的本无意,成颖却听得有心:“你是红色中国那边的人?”
王博愣了一下:“如今都国共合作了,我是谁的人,还重要吗?”
成颖却继续追问:“南京紫金山寺庙的僧人是联系红色中国那边,抢运寺庙里的经书?”
王博有点火了,啪的一下,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面上:“那会兵荒马乱的,指望着国民党,还有点本事将东西送走;难道你想咱子孙百年后,还得去日本翻翻自家的经书?”
成颖并没有随着王博的情绪起伏,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所以,你这么不慌不忙地留在徐州,是因为共党的军队也会到徐州来吗?”
“这个你不用管。”王博手一挥。
黄昏回到旅馆,朱茗很高兴地给大家坐了顿肉,给伤员留了肉汤。席间,成颖还是问马衡:“咱下一步,是往北还是往西边去?”
马衡也是踌躇:“往西边去的话,有现成的陇海线;咱自己买票就可以了;要南下的话,得走公路,而且恐怕会跟南边的日军撞个正着。”
成颖少有的发表意见,以前宪兵对一直都是高士文统筹的:“我觉得沿着陇海线西去吧,趁着这回日军还没有读过黄河。”看着马衡脸上的疑虑,他继续说,“一旦日本度过黄河,就会试图控制陇海线,切断中国东西的交通要道,倒是,我们可能又一次进退两难了。”
马衡其实想南下,朱茗也替老师说了句:“老师,作为故宫总负责人,总不能一批文物南下,一批文物西去;如果情况可以,师傅还是想南下,跟南方的汇合。”
相持之间,饭就吃完了。成颖帮朱茗刷盘子,看见朱茗买了些绿豆:“你想煮绿豆羹?”
朱茗笑了笑:“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师傅也不爱吃;我想着,咱在路上,如果这些绿豆能发芽的话,就能吃上蔬菜了。”说着,笑嘻嘻地将绿豆放好。
“你心情很好?”成颖放好洗过的盘子,“跟北平那边联系上了?”
“嗯,父母安好。”说到此处,朱茗也是一脸的宽慰,她突然将话头转了一下,“我今天在路上看见59路军了。”
“所以——”成颖觉得这徐州城,各路人马汇集,没啥稀奇了。
“他们的师长是张自忠,就是北平陷落的那个。”朱茗说,“北平人对他颇有微词。”说着,她往成颖身边凑了凑,“你是不是觉着这样一支军队来守徐州,徐州迟早不行;所以想让师傅早走为妙?”
成颖一下子愣住了,说:“此地不宜久留,我倒是觉得迫切;不够不是因为守军是张自忠的部队。”
朱茗手中的活慢了下来,望着成颖,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成颖继续说:“徐州是中原,地势平坦,自古以来,逐鹿中原;如果能夺去中原,对于日本的机械化部队有利;我觉得一场激战,迟早会在徐州打响。”说着,他望着朱茗,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以我在知道的,受华北的西北军向来忠厚,军纪言明,也许北平陷落,是他们的不得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