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分,在旅馆门后的一块空地上,有一块小沙地,平日孩子们会在那里垒沙堆;此刻成颖正在路灯下,拿出口袋里的两份报纸,恰好叠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中国地图;他边对照着中国地图,边拿着根竹竿在沙盘上推演着如今的局势:南京失守,日军下一步的意图就是沿着津浦线北上进犯徐州,打通津浦线后,南北两路的日军就能连成一线,然后沿着陇海线西进,取郑州;如今华北已经失守,一旦陇海线被夺,郑州就会腹背受敌;如今,唯一寄望的就是黄河天险,阻挡南下的日军,然而山东的守军能守住齐鲁吗?夜色和灯光在他的脸上打出一片明暗斑驳的影子,一直飞虫被灯光吸引而来,掠过他扇子般的睫毛。
看着地图上的“齐鲁天险”,就连成颖也不禁叹了一口气:“如果齐鲁守不住,那么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就能在广阔的中原地区并进了;中国之大,何处才是安身之所。”
他正想着,后面响起了一个脚步声,来者正是那位南京的守军。“你醒了?”成颖扭头过去问。
那士兵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肩头,在成颖的背后坐下来:“睡了这么多天,总该醒了。”说着,他伸手过去介绍自己:“杨帆,原上海88师团部,后赶赴南京驻守。”说着苦笑一下,低下头说了句,“还是没守住。”
成颖伸手过去:“成颖,原来宪兵队。”惹得杨帆一阵侧目,如今他穿着一身西装,确实没看出来是故宫宪兵队的人,听到88师这支英雄的部队,成颖也难以不侧目。“你也不用过度自责,你们残部从淞沪会战战场上退下来,没有休整好又马上投入南京,很难。”握手的时候,成颖能感受到杨帆的体温恢复了。
看见成颖在沙地上的战局推演,杨帆先是愣了一下;在他看来,宪兵不是正规的兵种仅仅算了一个保安卫队而已,能在南京城破之际有如此高的责任心,临危不退就算不错的,更何况是推演战局这种“将”级别才会干的事情;然而,成颖在沙地上推演的战局之妙确实有点让他这个“老兵”也折服了,拿起地面上的一根枯枝也加入了:“黄河,北高南低;又有黄河大桥;应该能顶一会儿。”他寻思着,成颖如今最为烦恼的事是,齐鲁究竟能否守住;直白说,就是齐鲁万一受不住,又得逃了。说着,他在地图的西北角划个圈,再划个一个大的叉叉,“如今华北局势一片混乱,日军想南北会师,关键点在这儿。”他点了一下。
“徐州?”成颖说着,给了杨帆一个侧目,“那看来如今,咱就在一块是非之地了。”
杨帆笑了笑:“中原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中国南北交汇、东西交接的必经之地。”
“你是军校的?”对成颖而言,同样也对这位伤兵侧目。
“没有,军校现在都是团长级别的了,我就是瞎学学而已。”杨帆说着。
“后面归队吗?”成颖问。
“归队,肯定归队,关键是归哪里,如果现在北上的话,就是逆流着;我寻思着,要不要,直接投奔现在的抗日前线去了。”杨帆说着。
“你想投奔山东的韩复榘?”成颖也是在报纸上知道如今齐鲁战区的消息。
“这家伙估计不是一个好上司吧?”杨帆说着,试图动动胳膊,还是一阵剧痛。
成颖见状:“等你彻底好了,再归队也不晚;在此前,就跟咱一起西进吧。”
看着杨帆的犹豫,成颖再加了一句:“你们委员长不是要要保存实力吗?今日的战略行的撤退是为了明日的战略性的进攻做准备。”他将自己从广播里听来的话,背了出来;这对于如今有伤病在身,有心无力的杨帆而言,倒是十分的受用。杨帆点点头。
第二天,徐州居然又来了一批难民,因为他们的旅馆离开车站很近,能听见许多消息:“济南被炮轰了,日本人在黄河北岸设了炮,占领了鹊山,直接连济南都轰炸了;炮弹直接落在济南的商铺和车站上,济南告急;能跑的商家只能赶紧跑了。”
“那守军呢?”
“守军,就象征性的炸掉了黄河大桥,然后就不见踪影了。”听到难民的描述,成颖也是心头一惊,“齐鲁天险”就这么拱手相让于敌人;这一段日子以来,跟国军的相处,他见过不屈的英雄,也见过临阵逃脱的;对于齐鲁的情况也作为最坏的打算,只是没有想到是如此之坏。
“那韩复榘怎么那么怂,多年来,连山东的财政大权都从中央夺过来,到头来,自己却将齐鲁的大好山河拱手相让。”从济南逃难下来的难民继续说,也许对民众而言,他们本不对这支“哀军”抱有多大的希望,只是他们居然连自己的“钱袋子”都自己拱手让敌,真的让人大跌眼镜。
成颖越听,心里越慌,连道一声不好;立马协调车票,回到旅馆:“咱马上收拾,今晚就跑。”
“去哪儿?”马衡一把站了起来。
“沿陇海线经过郑州,到陕西。”成颖说着,果然就准备搬箱子了。
“为什么这么急?”马衡也是从街头回来的,看上去今天的徐州还未见异动;如今的徐州,商家还是照样,也未见炮火;虽说不上一片升平,可是也没有大雨将至的征兆。
成颖瞪了他一眼,鲜有地提高了嗓子说话,也顾不上长幼之别:“齐鲁快失守了,守军将领韩复榘不战而退,很快来自济南的难民就会将陇海线的票给抢光了。一旦日本人越过了黄河,下一个目标就是郑州;而这儿,会被南北汇合的日军包围起来。”说着便当机立断,协调装车的事情。
听到此话,本在角落里看热闹,寻思的王博也恍然。“我同意。”他说;其实今天早上那满街多出来的人头,就让他感觉不好;这个年头,不管是一夜之间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平民还是一夜之间突然赶到的兵,都在预示着兵乱的到来。
当夜,子午时分,他们一行人又重新踏上了火车,往郑州驶去;火车离开车站的时候,徐州还算平静,他看着夜色中逐渐熹微的徐州的灯火,不敢再想象这座城市后面的进展,是被弥天的枪炮火包围还是化成一片死寂般的人间地狱。想到此处,成颖站在车尾,不禁叹了口气,心想:“一场恶战,很快在这儿打响吧。”一想到此处,他就在原地久久矗立;这一路上一退再退,他已经是义愤满怀:作为中国人,在自己的领土上被侵略者逼得如耗子般四处躲闪,何处还得以安身?特别是他,活着的这几千年来,整个民族都鲜有如此的委屈过。于是他夜色中,眼神逐渐的冷峻望向前方那座逐渐模糊的城市的背影;握着拳头,下定了某种决心。
也许是看穿了成颖的心思,王博走了过来,同样看着窗边那不断后退的风景,叹息了一句“韩复榘欠下的债,得李宗仁来还。如果真如济南的急报那般,守军不战而退;齐鲁失守,那中原的门户就大开了。”说着,王博的嘴角掠过一抹诡异的微笑,“昨天的李宗仁作为第五战区的长官,还骑着白马在大街上安抚徐州的百姓呢;今天的李长官,估计在地图上,看着上面的齐鲁险地,光是气的拍桌子吧。”;成颖看着他的笑容,觉得一种说不出口的别扭,不知道是在嘲笑别人,还是在自嘲;毕竟他们的景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昨天还能高枕,今天又得流浪了。
这一趟,跟他们走出南京的难民都离散了很多,人们各奔东西南北去了。路上,朱茗捧着一个圆圆的罐子,顶部还压着一块湿布,火车上犹豫着要不要揭开看看。
每当看着朱茗的模样,成颖就感觉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击中那般,如果说战局的险峻总能让他的心头燃起一团火,那团火甚至能燃尽他最后一丝的理智;那眼前人,就如一抹清风那般,给他带来最后一丝的安慰。
“你这拿的是什么宝贝?”成颖问,这是朱茗最后时刻从徐州的旅馆带出来的,当时走的很急,朱茗一边顾着那装载故宫文物的箱子是否磕着、碰着;最后时刻还将这个小桶给带而来出来。
“这是我在徐州的时候培养的豆芽。”说着,朱茗掀开了湿布给成颖瞅瞅,“你说,它们怎么还不发芽,是天气太冷了吗?还是我盖的不够严实。”
“这一路走走跑跑的,你还有工夫养豆芽?”成颖虽然嘴上说着,心里被朱茗这个举动搅的暖暖的。这一路以来,兵荒马乱的日子让他心中的弦一直紧紧地绷;可是朱茗哪怕一个举动,一句稀松平常的话,都能让他心头紧绷的弦暂时松懈下来,让他本因为战火而焦灼的心如沐春风般。
“日子毕竟还是要过来的嘛。”这一路上,他听过很多人说过这句话,尤其是对于这一路南迁、西迁的难民而言,他们的愿望不仅仅是活着,还是在夹缝中将日子过下去。没想到,眼前这柔弱的女子还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咱自从3个月前,就没有好好吃过饭了;我看你一直都是干馍馍就着开水对付一顿;等我的豆芽培养出来了,我给你刷个面条,加个鸡蛋。”朱茗说着,居然也很满足;自从第二次淞沪会战打起来,他们几乎都是在搬运、逃难。寻常的日子反而显得是一种奢侈了。
成颖温柔的目光在朱茗的身上停留了一下,说话间语气也平和了许多,声音低沉得仿佛不忍心扰了这夜色:“前两天,在徐州安顿下来的时候,不是吃过肉,吃过新鲜的蔬菜了吗?”其实,他一直对于日子没有什么要求;可能是隐约间,自己一直都是修炼之人吧;这种财迷油盐的凡人的日子,反而没有多大的奢求。徐州,那个短暂的整顿,于他而言,已然满足。
朱茗还是抱着那个培养豆芽的罐罐,望着前面车窗叹了一口气;她的鼻息间都是成颖身上特有的一种清俊冷冽的气息,就如同北平战前的春雪、夹杂着初开的梅花的气息般;不知道为何,这一路上,只有有成颖守在身旁,她便觉的安心;流离漂泊的日子,也没觉得那么的无望了;于是她偷偷扭头看了成颖一眼;如今的她也能大概的明白这种安心,就如从南京死城退下来的母亲那般,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只要孩子安好,就能感觉天涯也是家吧;想到此处,朱茗紧抱了一下怀子的罐罐:“我想让你,多吃点蔬菜。可惜。这一路上很难买到新鲜的。”说着,她往外探着头,“到了下个月台,如果有卖水果的,给你买些。”
成颖的心里也暖暖的,“不用,我对吃没什么讲究;你买些,给马衡先生还有自己留着;剩下的钱,留着,后面难的日子估计不短。”其实这一阵他一直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我只希望,这趟列车的终点能让我们安顿一阵子,吃顿饱饭、睡个好觉。”
朱茗也看看前方:“过了郑州,咱就到陕西了;没想到,咱跟郑州那么有缘分,去南京的时候,经过郑州;离开南京的时候,还是经过郑州。”她说的是第一次离开北平去南京的路上,舍近取远,取道郑州了。成颖也望窗外看了看。
朱茗又说:“到陕西的时候,就过年了。这几年,过年我都是在外面过的;前三年在上海,本打算着今年过年就在南京了,结果,去到了陕西。”
朱茗说着,成颖就静静地听着;夜色如水,看着眼前人,他的心也如流水般流地平静温柔;这段日子,眼前的姑娘确实褪去了北平时候的青涩,不仅仅头发长了,遇事也有了些自己的主见。只是,想到,这是形式逼人的成长;成颖的心头,就总是苦涩苦涩的。
1938年的春天,还是一个不安静的新年;1月份,日本板垣师团向徐州发起进攻,收到了51师团的阻挡,后张自忠率领的59师支援51师,打得日本板垣师团一个落花流水。原来,张自忠去徐州,是要去拿日本人的血来洗刷自己在西北站区的耻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