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宝鸡工业区

陇海线的尽头就是陕西的宝鸡,徐州出发前,马衡给西安行营的蒋鼎文打了通电话,没想到这人居然非常靠谱,火车一靠站,警卫、仓库都备好了。蒋鼎文还亲自到火车站来迎,一见到马衡,亲切握手:“一路辛苦了。陕西是大后方,又值新年,先安顿安顿。”

虽然春寒料峭,然而蒋鼎文这一接待,让故宫一行人的心安定了下来;朱茗也抽出时间来看着这个青铜器的故乡,殷商从这里起源。文物有警卫安排到宝鸡城隍庙、又加派了人手看护,朱茗他们的心也能安顿了下来。

他们被安排在一处离城隍庙很近的窑洞里,而王博他们早就带着他们的经书回自己的组织了。离别前,成颖问了句:“后面到哪里去找你们?”

王博答:“你们那位紫金山寺庙主持说,将经书交朱德书记保存。”说着,就跑了,来的路上仓促,走的时候,还是仓促。

在宝鸡的街头走走,居然发现这里很热闹,居然还有工厂;一位拿着牌子招工的人看见新人就跑了过来:“姑娘,做纺织工人吗?工厂每周工作5天,薪水定时发放。”说话的男人操着一口上海音。

朱茗嘴角一挽:“你是从上海撤退下来的?”

招工的男人也愣了一下:“俺就是从上海跟着咱厂部迁移过来的;姑娘,你是哪里来的?”

朱茗看了一眼男人胸前的铭牌:“百年纺织厂”,答:“北平来的。”

“呦,真的不容易,北平都沦陷了;不过,陕西是大后方,一时间日本人鞭长莫及;到这里来好好工作,资助前线。”招工的男人说。

也许是思乡了,朱茗问:“你想家吗?”

“想啊,老想了;不过,如委员长所说的,如今咱是战略撤退,后面咱能战略进攻;俺厂长千辛万苦迁出,就是为了不资敌。用他的话来说,万一留下来,被日本人管理,用来对付国军,这是晦气;所以,咱厂子是淞沪会战中冒着枪林弹雨连夜上火车的。”男人说着,有几分激动。

“这儿像你们这样的工厂多吗?”朱茗问。

“多着呢,当初鬼子来的时候,要不就是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到宜昌去走水路;要不走陆路,到这儿来了。”男人说。

“那既然都差不多春节了,你们还赶工?”成颖也陪着朱茗在陕西的街头走走。

“咱是纺织厂嘛,想着赶工给前线的战士赶一批衣裳。”男人说着,“姑娘,要来做织娘吗?”

成颖看了朱茗一眼:“等我们安顿下来,我们就来找你们。”

“好呢。咱的厂子就在宝鸡的新南街,你随便找个人,报出咱厂子的名号,就能找到。”男人说着。

两人刚走没几步,又被纺织厂的男人叫住:“春节快到了,如果你们缺个过节的地方,可是到咱纺织厂来过年哦。”说着,乐呵呵的。

他们走了几条街,这里确实很景气;就如同上海工业区的北部分区,人们在战火烧不到的地方安定下来,还想着资助前线的战士,未来回归故土。“真没想到难民和内迁的工厂到了这里,反而,找到了一线生机。”朱茗说着也有几分动容,从南京、徐州撤下来后,她深感中国不易,中国人不易,“只要中国人还在,中国就不会亡。”

离开前,成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新建起来的厂子还有那些难民组成的工人,心里感慨:“如今,军人在前线赴死;后方,老百姓排除千辛万苦求生;一死一生中,中国定能熬过这次大劫。”

1938年春节,陕西大雪纷飞的,正如蒋鼎文所言,这里临近秦岭;他在一窑洞里招待故宫一行人等,这人很慷慨,文物存储的费用,他们都垫付了。他用陕西的西风酒来招待故宫一行人,酒酣之时,受徐州的战事鼓舞,如今,虽然徐州的战事正酣,可张自忠的59师团成功阻挡了日军的第一机械化师团;于是,蒋鼎文举酒:“咱一祝,徐州大捷!”所有人都站起来,碰杯;正如,蒋鼎文吉言,中国真的太需要一场胜仗来鼓舞士气了。

“二祝,百姓安康。”蒋鼎文说,脸颊已经红彤彤的。

“三祝,我军早日驱逐外敌,光复失土。”

祝酒后,蒋鼎文对马衡说:“你们先安定下来,如果嫌弃那城隍庙不好,咱给你们修窑洞。”马衡连连道谢。

席间,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如何,蒋鼎文一官员倏得一下站了起来:“咱陕西,哪怕日军的大部队来了,也没在怕了;就算打完了咱西北汉子的一兵一卒,还有咱兵马俑的千军万马,中国千军万马的洪流,不是那区区日本鬼子能抵住的。”他那一通话,虽然是酒后之言,却说的人的心里热血沸的。

席面散去后,朱茗还是拿着酒杯子跟成颖坐在门前,看见漫天的飘雪,也许是微醺,嘴里说着胡话:“青铜回到青铜的故乡。”

成颖看了她一言,将新领回来的军大衣披在她身上,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没错,青铜回到了青铜的故乡。”今晚的雪有点大,明天城市、村子里就会银装素裹了,“朱茗,我跟你说个故事,你可知道,承影剑就在你们故宫的剑阁当中。”

朱茗一愣,呆呆着看着成颖:“你说,商天子三剑之一,承影剑就在咱故宫的剑阁当中?”

“相信吗?”成颖问,见她脸颊通红;也不阻止她喝酒,这样,身子能暖和些。

“雁落归鸿,蛟龙承影。如此的神剑就藏在我的眼皮底下吗?”说着,又将头扭过去,看着满天的雪,放下酒杯,伸手去接过一片雪花;雪花就融化在她的手心,化成一滴水。

“你听过关于承影剑锻造的故事吗?”成颖将声音放低,仿佛是怕扰了这雪夜;在朱茗听来,仿佛是耳语般低沉。

“没——”朱茗摇摇头,半醉半醒,她以为他是要给她讲故事的,于是就将头靠了过去;萦绕鼻息间是成颖冷冽的气息,跟着冰天雪地居然很相配。

“春秋时期,有一位君主相当的好战,频繁发动战争,民众不堪其扰;有一次他打了败仗,所佩之间也被敌人当场砍断;从战场退下来后他找来了国内最著名的铸剑师,要求铸造一把神剑,坚不可摧。那铸剑师其实早有隐退之意,看见自己所锻造之兵器杀伐太重,也深感自责,早就下定了决心,要铸铁为犁。奈何君主不肯,无奈之下,那铸剑师为他锻造了一把剑——空有剑柄,没有剑身。”成颖说着,也望进这无尽的黑夜,仿佛他的眼神能透过黑夜看到过去。

“哎,我也见过这样的一把剑。”朱茗说着迷糊话。

成颖笑了笑,他那笑意中居然含着些许的羞涩:“这千年来,能看到我剑身的,没几个人。”说着,他握了握朱茗的手,久久不愿意放下,如果时间允许,他愿意这样一直到时间的尽头,“你是其中一个。”然而,朱茗许是醉了,就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挨在他的肩头。

“后来,那君主大怒之下,将铸剑师砍杀;就在铸剑师被杀当天,一道闪电劈在那剑柄上,从此之后,在旭日初升时分,能在墙体处看见那剑的剑身。”成颖继续说着,扭头看了眼朱茗,将她的一抹乱发拨在了身后。

“都说,剑有剑魂,那剑本承载着铸剑师铸铁为犁的愿望,然而,始终摆脱不了凶器的命运。多次的杀伐后,他才发现,不管谁做执剑人都难以摆脱它凶器杀伐的命运;于是,它那神魂觉得得抽离出来,做自己的执剑人。”成颖说着,偷偷看了朱茗一眼。

“我听那古董店的老头说,神剑喻道;这里所喻的道,就是停止杀伐的道?”朱茗恍然间想起了那时北平打包故宫文物时找来的那位西直门的师傅。

“西直门那老师傅?”成颖问。

“就是故宫文物离开北平前,请回来一个古玩店的师傅;他在午门前,还说故宫文物自己长出腿来呢。”说着,朱茗哈哈笑了几声,“他老糊涂了。”

“原来,他还一直在找我。”成颖倒是陷入了短暂的深思,仿佛听到一位许久未联系的故人的消息;倒是朱茗晃了晃身子,将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成颖继续说:“其实,承影剑的神魂多年来,一直在世间游荡,也在寻找他心中的这种道;然而找到的,始终是以杀止杀的办法。真正的铸铁为犁,总得在一场惨烈的杀伐过后,等人们厌倦了杀伐、争夺后,才能静下来。”

朱茗重复着他的话,“以杀止杀?这难道就是神剑喻道中的属于剑的道吗?”说着,她感觉到成颖在抖,她将成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摩挲了几下,哈了口热气,“你冷吗?”

“不冷。”成颖笑了笑,将她披在肩头的军大衣扯了扯。

“还是冷。”说着,朱茗站了起来,将军大衣的一角分了一半给成颖;尽管成颖一直说着不冷;还是被朱茗那句,“披好了。”给镇住了,乖乖的披着;两人就那般裹在厚厚的军大衣里,坐在门槛前,看着眼前的雪景。

两人又在门前看着雪很久很久,朱茗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如果后面能在这里安定下来,我就去纺织厂那边,给前线的战士做军服。做好的军服,沿着陇海线、京浦线很快就到前线打仗的战士手中了。咱中国的子弟浴血奋战,不能连件御寒的棉衣都没有。”

“嗯。”成颖应着,将朱茗的手握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在徐州的时候,看见那些川军子弟衣着单薄,不知道李宗仁是否已经为他们解决了军需的问题。”

不等朱茗回复,成颖望向南方:“这里只要翻过秦岭,就到汉中了;过了汉中,也能顺利到四川去。如果这里真呆不住了,那就通过公路翻过秦岭去。”

“四川?”朱茗有点醉,迷迷糊糊地说,“要跑大半个中国,从北平到四川,才安全吗?”说着,居然接着酒劲,执着的问成颖:“四川一定就安全了吗?”

成颖说:“会的,川军子弟会保四川安全;我也会保。”说着,有点眷恋地望着朱茗。

朱茗却浑然不觉,在空中划了几条线:“咱从北平到上海,从上海到南京;又从南京到陕北;如果——”说到如果的时候,她提高了嗓音,多有几分不情愿,“如果,还得越过秦岭到汉中,再入四川盆地;那不就是走了大半个中国吗?这山河辽阔,就没有我们的安身之处吗?”

听着她语气中的焦虑,没想到,白天她没有对师傅马衡抱怨过一次;原来,还是如此的焦虑前路茫茫。成颖也说:“路那么远,我也没有想到;原本以为战事就限制在东北;如今居然到了中原了。”说着,他握紧了朱茗的手,“不过你别怕,你在后方一定会安全的。”

朱茗醉里含笑,叹了口气:“不过,好在一路有你。”

成颖看着肩头几乎熟睡的姑娘,几分缱绻,几分不舍;这千年枯寂的时光,他居然在此时生出了一种情愫来,自己也觉得很诧异;是因为初遇之时,她教的文字;还是因为同路之时的那一片赤诚:“后面,我不能再伴你左右了;不过,你得拿着那把剑柄;它就如同在我你的身旁,危难之时,也能护你。我要到前线去了。本来,以为为你们寻一个安全的地方,就能到前线去;结果,真没想到,走了这么远;后面的路,不要害怕;我们在前线守土卫国,而你们在后方继续生活。”说着,他展开了朱茗的手心,将她手心的那滴雪的融水,画下了一个剑的模样;那剑在她的手心居然映照着月光发出隐隐的光芒后,消失在她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