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文鼎是个办事的人,刚说了要在宝鸡为故宫文物建个窑洞来存储;第二天就着开办了;所谓的窑洞,就说依山而建,开挖山体成屋;倒是一个因地取材、因地制宜的好办法。春寒料峭,工人士兵们顶着寒气工作,还热的冒了一身汗。尽管如此,朱茗并不对此时报有太大的希望,尤其是她捏了捏一把挖出来的土,渗着潮气,这样的窑洞除非风干一段日子,还是不能满足故宫文物存储的要求,尤其是古物馆的古书、绢、书画。
不过,朱茗却发现这里尤其热闹,尤其是接近陇海线铁路附近附近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不仅仅是乘客;一座座平房、窑洞居然在建,特别是陇海线附近,有许多的平房正搭了个框架架子,还没有来得及添砖加瓦。一位扛着椿树树苗的妇女在朱茗的身旁路过,也许是对这位披着大衣,却有点风尘仆仆的姑娘有点兴趣;上下打量了一下,看着朱茗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一阵后开口道:“姑娘,你来自上海还是南京?“
“北平。“朱茗笑了笑,在这里有许多内迁的难民,淞沪会战、南京会战,难民要不就沿江而下到宜宾,要不就北上顺着京浦线-陇海线到西北大后方来了,“你扛着树苗做什么?”朱茗看着人家姑娘扛着一捆树苗也觉得新鲜,毕竟她见过种田的、种菜的,专门植树为生的,还没有见过。
“哦,我寻思着,开春了,就在咱厂子门口种两行椿树,这样,下次沙尘暴的时候,就不至于淹没了咱的门口。“说着,那妇女将椿树苗放下,擦了擦手中的泥土,也不甚拘束:“俺叫春香,来自南京,姑娘大过年的,站在人家门口,看着人家建窑洞做什么?要找工作吗?要去咱厂子看看?”姑娘说话机关炮似的,不容分辩。
“朱茗。”她伸手过去回握春香的手,虽然刚刚开春,可是春香的手暖暖的,姑娘也是长得高壮,“你们厂子在哪里?”
“就在附近的窑洞里。”春香指着那座小土坡。
基于春香的盛情邀请,朱茗也想过去看看。两人边走边聊;春香是一位很开朗的姑娘:“逃难下来后,我本以为会饿死在大西北;或者被迫找个当地的老男人嫁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还能找到厂子,还能自食其力找个饭吃。”两人边走边聊,就在一个叫长乐塬的窑洞前停住了脚步。
朱茗看着窑洞门口,此刻因为昨天下了一场薄雪,倒也看不出来风沙堵到门口的模样。看见朱茗愣住了,春香忙着解释道:“这里面是一个纺织厂,你别看门口这样,其实,里面什么设备都有。”说着,将树苗放在门侧,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很生硬,倒是有一种邯郸学步的感觉。
朱茗应邀进去,果然如春香所讲的那般,那是一个颇有规模的纺织厂,挖空山体而建,里面纵横交错,由数条长洞何横洞贯通连接而成,朱茗甚至有种感觉自己是进入了鼹鼠挖的地下城里。她抬头看着窑洞顶端悬挂着的灯还有拉的电线,估计沿着这些电线,就能到达每个工作区和生活区。再往前走几步,耳畔就是机械工作的声音;这种声音仿佛是从矿洞的井坑里传来的,隔着一段距离,由经过窑洞的壁反复回响,在耳畔不断萦绕:“什么声音?”
“咱纺纱车和细纱车工作的声音;想去看看吗?”春香说,做了个请的动作,如果不是她带路,朱茗估计会迷失在这纵横的山体窑洞里,“你之前没到过纺织厂吗?”说着,春香低头瞥了一眼朱茗的手,朱茗的手虽然不如寻常人家小姐的细嫩,也不是干粗活的手;倒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平日手也有些擦拭、划伤;也因为握笔的缘故,拇指和食指之间起了厚厚的茧子;为了不刮伤文物,朱茗的指甲也是剪得干干净净的,是个手指头有点秃;手上也没有配饰;只是那股文人的气质,还有衣着,还能让人看出是一个读书人罢了。
“没。”朱茗笑着摇摇头,这是她第一次到纺织厂来,不过中国的沿海城市,之前确实有许多这样的厂房;一场淞沪会战,这些沿海的大城市的工厂都不见了,没想到,是躲这里来了;如此想来,朱茗也不禁感慨中国人这旺盛和不屈的生命力,就如同蒲公英那般,一场大火燃尽了它们原来的故乡;可是只要风一吹,哪怕落在最为贫瘠的土地上,也照样能落地生根。
“没事,我看着姑娘就是个灵巧的人。”春香说着,继续带着她往前走;从春香的话,能猜测出,此时工厂正是缺人手之时;可是明明是大战在即,订单从何而来;这又是为何而忙?
“为什么不像他们那般在陇海线附近建平房做工厂?”朱茗问,也指了指出口处。
春香倒乐呵呵地笑着说:“姑娘是觉得,这里灰头土脸的,生的跟个老鼠洞似得?”
“不——“朱茗忙着摇头,“我只是第一次到这样的窑洞工厂。”
春香倒也不介怀,摸了摸后脑勺:“其实不瞒你说,我第一次到这儿,也觉得这里灰头土脸的。”话毕,两姑娘笑了笑。“刚到这里的时候,真的是一片荒野,都是黄土和石头;咱厂长带着纱锭、发电机,一看见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愣都愣住了;这里一开始的时候,穷到了连建房子的砖头和水泥都没有。“说着,她指了指门外,陇海线附近的那片新建的平房,”那些砖头,水泥,是他们从咸阳、西安等地购买来的;水泥也是沿着陇海线,一路各个城市找的。”
听着春香的描述,朱茗也能想象,那大批因为战火而不得不南迁、西迁的工业,他们的艰难:宝鸡一开始作为大后方,工业基础设备一开始很薄弱。真的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栉风沐雨砥砺前行;中国人总是如此的艰难,却又如此的不屈。
朱茗还想着,春香倒一把抹了一抹墙壁,沾了一手的灰:“可是,如果建立窑洞工厂,没有水泥也不行;于是,咱厂长就寻思着用老农民建房子的土办法。”
朱茗将目光从她手中的灰上转移过来,专心听她讲话;心想,估计是跟现在蒋鼎文先生派遣的人为故宫建窑洞办法差不多:“什么土办法?”
“就是用石灰和黄沙和成沙浆。”说着,春香又乐呵呵的笑了,“你说,咱厂长是不是特别聪明。”听着工人语气中的尊崇,朱茗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厂长有了不错的印象。
“那既然这里条件那么差,为什么一开始不干脆的沿江而下,转宜宾、武汉呢?”毕竟武汉那边的条件真的比这内陆之地好太多的,九曲通省;其实,话刚刚一出口,朱茗就后悔了;自己不正是那批无法挤上船,最后时候逃难出南京的人吗?
谁知春香并不为意,转过头来对朱茗说:“我听厂里的老人说,一开始,是打算去武汉的;不过,宜宾都挤的水泄不通了;咱工厂的厂长才决定转内陆来的。”
“也是,咱故宫有航立武先生鼎力支持,都尚且如此艰难;更加何况是普通的工厂和老百姓。”朱茗心想,为了不触及春香逃出南京的那段往事,她也不愿意再问。
倒是春香话很多:“我听说,从陆路转水路的时候,咱厂子还将几台纺纱机和一台发电机给掉江里去了;捞都捞不回来了。”
“那厂长估计心疼坏了。”朱茗感同身受地说,确实丢失了设备,对于迁移的工厂而言,真的是有如破屋更遭连夜雨的难了。想着,说着,两人就来到了车间;这时候,虽然是春节,工人倒是齐刷刷地在产线上;看见来人了,她们也投过来齐刷刷的目光。
“厂长说了,船和火车,没被日本人轰炸了或者是机关枪扫射了,就算不错了。”说着,春香指着一个在给机器加机油的男人,“这就是咱厂长。”
朱茗看着角落里的那个男人,身穿旧西装,洗得都有点发白了,带着手套;正在给机器加机油;早前,建工厂的人有一部分有非常雄厚的学识背景,甚至有留洋的经历;看着这位能将机油精准到滴的人,朱茗觉得他也应该是那样背景的人士。
然而,他从一台机器转到另外一台机器的时候,朱茗愣住了;他拄着拐杖,右脚裤脚空荡荡的。因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朱茗低声问春香:“是在战场中受的伤吗?”
“我听厂里的老人说,是淞沪会战的时候,厂长冒着炮火;抢运厂子的物资,受的伤;后来,在转运过程中,没有得到好的治疗;一条腿就废了。”春香说着,语气里也很遗憾,在她言语间,那仿佛已经是兄长般可近可亲的人物了。
这时,厂长发现了他们,就杵着拐杖过来了;朱茗他们也连忙上前迎了几步;“呦,找到新的纺织工人了?”这老先生一副儒雅商人的模样,虽然历经风雨,历尽百折千难,也是神采奕奕的。
春香就直接站直了身子:“报告厂长!瞧着这姑娘,合适。”厂长也上下打量了一下朱茗,也许是她身上的文人气质太过于浓厚。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误会,朱茗觉得得赶紧解释一下;别白白造成人家空欢喜一场;于是她笑了笑:“我叫朱茗,是北平故宫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刚可能对春香姑娘造成了误会;我就是来看看这窑洞工厂,并不应聘纺纱工人。”说着,她分别向工厂和春香微微鞠躬,以示抱歉。
春香往后退了一步;重新打量朱茗一番,此刻的她穿着一身大衣长裙,只是真的累日奔波,大衣上沾了不少灰尘:“你说故宫那边迁下来的?”她半信半疑地说道。
朱茗点点头:“刚刚,我站着的,在建的窑洞,便是蒋鼎文先生,也就是西安行营的主任,将要为故宫建的库房。”
“哇。”对于这么一场大误会,春香不仅不怒,还为自己白捡了这么一位朋友而高兴;她明显就是一位大大咧咧的姑娘:“那咱后面不就是跟博物馆为邻了吗?”说着,几个产线上的女工也纷纷对朱茗侧目;朱茗笑了笑;想到以后,在这茫茫的西北能与之前的同样是城市撤下来的人们当邻居,朱茗心头也涌起有点的安慰;冲淡了人在异乡的寂寥和无助。
厂长看着朱茗说:“故宫文物南迁的事,我听说过;故宫文物南迁,倒真的是未雨绸缪的;没想到姑娘年纪小小,随着故宫一路从北平南下,如今居然到了大西北。”
朱茗笑了笑:“咱一路都有贵人相助;倒是先生大义,到这大后方来继续经营。”
“哎,这有什么?难道,留在原地,不是被炸;就是留下来,资助小日本;这种汉奸走狗的事,咱干不出来。”厂长说着,仿佛那九死一生的往事的艰辛都在谈笑中灰飞烟灭了,“咱委员长不是说了吗?咱是战略撤退,后面还能战略进攻。”看着厂长拄着拐杖劳累,春香给他搬来把椅子。
“对,咱战略撤退,储备力量,以待以后战略进攻。”说着这些战时动员口号,估计春香也是一知半解,不过她也相信政府,相信厂长;说的乐呵呵的。
朱茗被带动感染着也笑了:“这大过年的,你们不放假?“说着,她看了看产线上的女工,虽然来了位客人,大家都是边忙活,边工作;其实,朱茗心中还有个疑虑,仗都打成这样了,还有订单吗?
“这小日本过年了,也来;那咱就奉陪到底。”厂长说着,也是一番豪气,“咱前线的将士们,不能边用命拼搏,边忍受饥寒。”
这些朱茗懂了;此刻,在徐州,仗打得正酣:在第五军区长官李宗仁的带领下,西北军的张自宗部、王铭章的41军川军、还有中央军的汤恩伯都在前线;而且国军还一改抗日初期的颓废败退,重燃守土卫国的斗志;打得日本人叫苦连连:“所以,这批衣服,是要资助前线的?”朱茗惊讶,这批西迁的工厂,来到这荒凉的大西北;能自己活下来就不错了;居然还想着经济上为抗日提供物资。
“对啊。”厂长说的理所当然,可能对于仗义之人,向来如此;“咱从上海、南京退下来,活下去;就是为了跟咱的将士们一起抗日到胜利的那天。现在大冷天,前线的战士,不知道是否吃饱、穿的暖和。我能将东西送出去一批,心也安些。”
厂长的一席话说的朱茗心血沸腾,细想还是再给厂长鞠了个躬:“虽然我位卑,不能代表任何人,还是为先生高义所动。”
厂长被朱茗的大礼吓着,倒是春香和几个女工觉得她读书人礼节过重,笑了几声。厂长手一摆:“姑娘言重了,咱4万万同胞都是这样的;既然前线,日本人能到的地方,咱坚壁清野,配合国军作战;后方,咱就要振作起来。日本,弹丸小国;假以时日,就不支了。”说着,先生一脸宽慰,说不定,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他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度过难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