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家书抵万金
通过陕北的邮局,朱茗终于收到了一封来自易颖的信件,发件地址却不祥:信中写道
朱茗,亲启,
当我知道南京城沦陷之时,就一直夜不能寝,挂念你和馆长还有一众故宫工作人员的安危。当收到你的来信,更是欣喜若狂,上天垂怜,你从那陷落的城市中逃离,免于一劫。
说起来,我比你们幸运,就在淞沪会战战火燃起的时候;我和故宫文物就乘上了沿江而下的轮船,成功到达长沙城——这座湘江边的古城。几经波折,终于将故宫先启程的南迁的精品文物迁入湖南大学图书馆,这座在岳麓山边建立不久的欧式图书馆。没想到,长这么大,连北平都没有怎么出过的姑娘,如今居然到长沙去了。夜里因为劳累睡去,早上一觉醒来之时,我甚至都有点诧异自己身在何处。
岳麓山能俯瞰湘江,江边的爱晚亭,更是杜牧写下“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千古名句的地方。原本这些只有书里才有的地方,如今咱亲历,更是觉得命运之不可言说之妙;如果没有战火的波及,估计咱此番到长沙的心境会更加开心吧。在这里,看见湘江水滚滚东流,我们原本以为,我们能在这里暂时停歇下来,找到一时喘息之处;于是,我们就在岳麓山下,这人杰地灵的地方,找了处山洞,建筑起了库房。
没想到,咱故宫的文物走出了紫禁城后,真的就是“以天为被,以地为炉”了。这种随遇而安的日子,文物和我们都得适应。
闲暇之余,跟湖南大学的学子交流,知道他们的前人的文人风骨:时代久远些,有岳麓书院的学子在元兵入侵时的愤然抵抗;近些的有那写下“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当代青年;真的是一座人杰地灵的城市。
想到山上有蔡锷将军的墓,我和同僚本想着,等库房建起,安顿下来后,也去瞻仰一番,去蔡锷将军的灵前,献上一柱香,告诉他后辈定当努力;然后再去看看“独立寒秋,湘江东区,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美景。
然而世事难料,当我还在幻想着,岳麓下山的文物库房建立之时,也是我迎你来时,却得到了南京城危已的消息;想当初南京总司令唐生智说誓死守卫南京的宣言还言犹在耳;没想到,不到数月,南京城便濒临沦陷了;世事之难料,我都觉得如坠梦中;但愿仅仅是一场噩梦罢了,一觉醒来,咱还是在北平过着平常的日子。此时的我巴不得马上跟那北上的军队一道,逆流而上,去南京城迎你;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弱女子的幻想而已;别说救你了,我连自保都难。
11月,轰炸长沙城的日本飞机来了;没想到,就在咱中国的将士在前线奋勇杀敌的时候,敌人的飞机却能在咱的后方大肆轰炸;虽能侥幸躲过几次空袭,然而看着空袭后无数老百姓的家园变成了残垣断壁,无数儿童成了孤儿;我的心中就一片凄然和愤恨。当初学习之时,学习到的国际法对于平民的保护,都被这支军队抛之脑后了;咱中国自古以来都说仁义之师,而日军历来尊中国为师,没寻想,学到的都是些糟粕;居然为了让中国屈服,向无辜的平民举起了屠刀;而你、我和众多的中国老百姓,就如砧板上的鱼肉。望着祖国的蓝天,难道,中国之大,已无安身之处了吗?
想起咱从北平出发南下,还是恍如昨日;一方面感慨易培基院长的高瞻远瞩,另外一方面,感慨时局之日变迅速。
于是我们又启程了。从北平到上海,逗留3年;从上海到南京,不到一年;如今在长沙仅仅是数月之短,我们跟故宫的文物有一起不得不踏上了南迁的路,这次,我们要去贵阳。
越来越往南走了,贵阳是何地呢?古时估计就是林木遍地、沼泽遍野、蚊虫众多的南方地区吧;同行的人跟我说,山地、蚊虫、猛兽,这些都不会少;没想到,咱苟安于一隅的想法,又一次破灭。
一路上有邮局的卡车搭载。为了躲避长沙到贵阳附近的土匪,咱选择了迂回的路线:先从长沙经过公路到广西桂林,在从桂林到贵阳。一路辗转,我看见邮局的车,于是突发奇想,能否让邮局的车回程的时候,给你捎封回信。给远方的你捎去一封信,仅仅是我的一个突发奇想而已;如果真的石沉大海了,也无所谓,毕竟时局如此紧张;如果真能到你的手,那邮局对咱的帮助,真的如鸿雁托信般的难得了。看着邮局回程的车辆,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他们在炮火枪声中,还为整个民族、国家的通讯不中断,而负重前行。
这封信,是我在去广西桂林的路上写的,一路奔波,我的笔迹潦草,却字字真切;都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于我而言,你的来信也是抵得上万金。我反反复复读着你从陕西来信中的“一切安好”四个字,数日心中的重担终于放下了。
有时,我们的车队后面也会跟着一路长长的难民,我们前脚踏入长沙城,他们后脚就来了。他们也跟我们一样,在长沙城轰炸后不得不再次踏上了南迁之路。天地之大,何处才可以安家。看着他们的模样,我常常于心不忍,就将口粮剩下来,分给他们一些;并祝愿,他们能平安到达下一处,找到一处安身之地,过上几日衣蔽体食果腹的日子。
有时,我又感慨这些难民的毅力,有他们活着,中国人才算真的活的。到了今天才明白,活下去,这三个字的分量;只要能活下去,他们的子子辈辈才是后面的中国人,咱民族才得以为续。日后,谈起此事,他们能自豪地跟自己的孙子、曾孙子、重孙子说,他们真的用脚去丈量这块土地了。
看着那些跟咱擦身而过,奔赴前线的将士们,他们虽然说着连你我都不一定听得清的方言;可是我觉得他们跟这些敢于无论在任何处境下都活下去的难民一样可敬;毕竟,一个是为了咱民族的脊梁;一个是为了咱民族的延续;都是落霞与孤鹜起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般的相互映照;而我虽为蝼蚁般渺小的存在,看见国人之努力;暗自下决心,定要承担肩头的责任,守护故宫文物无虞、以待完璧归赵之时。
不管是得贵人襄助,还是故宫文物本身就有灵;任凭山路崎岖,路迢迢、水远,还是天空中敌人的飞机轰鸣,暂时来说,咱押送的文物,还是安然。
等我们在贵阳落脚后,定回你一封长信,叙说经历。
你身在西北苦寒之地,定要保护自己。
易颖敬上。
朱茗在自己的房间里反反复复读着这封信,摩挲着信上已经干了的墨迹,从那深浅不一的字迹中能感受到易颖所说的颠婆旅途之艰辛。她和易颖本来就是故宫的两个再不起眼的清点人员了,如今,真的是“天降大任”,居然承担起了文物押运人的角色。希望后面的艰难过程,不过仅仅是上天的“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一个历练而已。
在这个乱世中,活着已经就是最大的奢望了。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如今将士们慷慨赴死,而百姓们辗转求生。死生之间,求的唯有我们这个家、这个民族的永续而已。
朱茗正想着,门被敲响了;开门后竟然是春香,她拿着一包小饼干进来了,看见朱茗的房间先是四处看看,惊讶于房间的简陋;后被桌面上的字稿给吸引了;拿起一份字样,看了一会而已说:“哇,这里,我认识的字没一两个。”说着,腼腆地笑了,如春日须臾的开过的花儿那般。
朱茗笑了笑,指着她手中的字样说:“那是秦刻石鼓的拓本复印件,是古文;你不认识,也正常。”中国之大,认识的人没几个。话音刚落,朱茗想起了一人——成颖,又心中暗暗感慨,自己怎么何时何地、不分场合、都能想起他呢;想着,脸居然泛起了一阵红晕。
“时局都乱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研究?”春香诧异;毕竟隔行如隔山。
朱茗却觉得这很正常:“你不也一样,一旦安定下来,就立马投入工作了吗?咱要将日子过下去,而不是无谓的恐慌,这样才不辜负前线的战士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我们守住的安宁。”她对春香是这么说的,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作为自勉;这些时光,不能荒废了;仗不知道打到何时;如果战火中的日子都荒废的话,那真的浪费的日子太多了。
“那倒是,咱要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粮食照样生产、衣服照样纺织,弹药继续供应,而且还要送到我们的前线的将士手中,气死日本鬼子。”说着,春香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样子掘强到让人心疼。
“你来找我做什么?”朱茗收拾了一下桌面,想着今天是周末,春香才能抽空前来;想到平日春香和织布工人的忙,朱茗就能联想起织布工厂那个轮子和纺锤,不断转的那个劲头。
“就是上次跟你的说的,让你帮忙写封信,捎去前线,看看能不能撞撞运气找找我那朋友的事。”春香自己搬了把椅子,靠了过来。
“所以,你们劳军的衣服都做好了?”朱茗大喜。
“当然了,咱可是赶工7天7夜,手都干到抖了;吃饭的时候直哆嗦。”春香说着,也是一脸自豪,“过两天,就乘火车到前线去了。你说,我缝制的衣裳,能不能穿到他的身上;或者,我的信,能不能让他的同僚看见,然后转给他。你都不知道,想到这些,我就很兴奋;我就是以这种心情缝制衣裳的。”春香说着动情。
朱茗听着也动容,“是以爱人的心去缝制的衣裳,前线的战士们穿上后一定战无不胜。”她心想,虽然,春香嘴里的爱人是否还活着,也是未知数。
“好,那写吧。”说着,朱茗先了展开了一张纸,后觉得不妥当,“纸片容易丢失。一场雨,那字迹就模糊了;信件也稀碎了。”
“那用布条和布屑吧,咱工厂有很多这种边角料。”春香建议。
“也行,不过这样,就不是写上去,而是绣上去了;确实,绣上去,缝在某处,更妥当。”朱茗想了想,“可是我不会绣。”从小到大,她都没有碰过针线活,母亲虽然女工很好,从来没有让她碰过;毕竟在父母的心中,新一代的女孩,就是要读书写字的。
“我会啊,咱工厂的女工也会,你写好字,咱模仿你的字,绣上去。”春香说着很高兴,仿佛她的话真的能带到那般,说起话来,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朱茗看着她的模样:“心诚则灵。好吧。”
写了好几次,终于定稿:“转启航,刘春香在陕北,见字如面,望回。”原来春香的心上人名叫启航;其实朱茗的心中有一个想法,与其这样茫茫人海中找,还不如找将鼎文帮忙打电话,可是细想又不妥;将鼎文和他们隶属不同的军区,又怎么会因为找一个士兵四处去打电话呢。而且,这几天,蒋鼎文似乎来了位要客,好几天没有再管故宫文物建库房的事,都是指派人员负责。
春香拿着写好的纸条,一遍遍的念叨着“转启航,刘春香在陕北,见字如面,望回。”仿佛一位怀春的少女念着给爱人的情书,一时摩挲着纸条,一时又望着远方;这个期待的表情里藏着多少的少女心事。此情此景,让朱茗颇为动容:望上天垂怜,两人安好,虽一时不能叙,可终能共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