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物资上火车的那天,用驴子、马匹整整拉了几大车,再加上排子车,浩浩荡荡一行队伍在火车站等候着。一行军装整齐的国军队伍跑步入站,入站后整齐划一地站在月台地两边;带头的是一个高大、皮肤黝黑的西北汉子,一看这阵势,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行李:“够兄弟。”声音如洪钟般,而且有几分熟悉,想必,就是蒋鼎文会议室里的军需长了。
一直鲜露脸的蒋鼎文居然出来送行了:“这吃的、喝的、穿的,都在这儿了,都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咱这里是西出潼关了,潼关之外,兄弟我,再也鞭长莫及了;兄弟保重。”说着,对着军需长比划了一个数字,对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旁边蒋鼎文的副官看着这情景也一脸堆笑地说:“可不,不明就里的人一看这队伍,有吃的、穿的,都以为是那位大户人家的闺女要出家呢。”这话一出,倒是将随行的几个大人物给说笑了。
“去,别贫嘴。”蒋鼎文说。
军需长倒是领了副官这个情:“你可别说,一看这阵仗,真是;别让半路的土匪误以为,这火车是有一位待嫁的新娘,眼红了,半路给劫去了。”此话一出,倒是将一众人都逗笑了;就连旁边的卫兵也忍俊不禁。
“可不,为了让你们一路上不被土匪盯上,我就送佛送到西,直接给你一支随行的卫队;一路上,要是谁多看你们一眼,就挖了他眼珠子。”蒋鼎文说。
蒋鼎文还派了一支卫队随行,承影和杨帆就在这支卫队中,对于已婚的西北汉子而言,他们也是有家难离,一说有人愿意替代自己上前线,高兴地不得了。
此时,承影就静静地待在队伍里,听着几个大老爷们临别时地调侃,目无表情;他一支对蒋鼎文的印象不错,毕竟一路上西安行营对于故宫的帮助很大,后面还得倚仗西安行营和蒋鼎文的支持。
来送行的居然还有几个女人,春香还有朱茗;看见朱茗挽着春香的手臂,承颖大概明白,是春香“怂恿”朱茗过来送行的;而春香此番前来,一是为了陪伴,二则是壮胆了。
看见承影,朱茗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两人凑上去说几句话:“我一直琢磨着给你做件冬衣,一直以为时间很够,就一直拖驮着,现在连你要走了,衣服料子都还没买。”说着,她将一个软乎乎的包袱塞到了承影的怀里,“这是爸爸的旧衣裳,你就先拿着,凑合着穿;后面我再给你寄;你人在外地,刚刚开春没多久,千万别冻着饿着;中原那边如果下雨了,有件衣裳替换。”说着,眼泪如一串串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掉。
承影的心倒是一阵暖乎,一阵酸楚;他来世间这么多遭,结下的多是一些君子淡如水的交情,却从没有像此刻那般难舍难分:“傻丫头,这车上都是吃的穿的,你别记挂。我跟你说过的话,你都记住了嘛,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凡事不要再逞强。责任固然重要,保住命才是根本;留得青山在。”
“嗯——”朱茗已经哭成泪人了,哪还听得进去;尽管知道,重要时刻,她还是会将责任看得比生命还重,承影还是忍不住唠叨两句;朱茗推了他一把,“你也要保重,千万不要受伤。”
看着眼前的姑娘哭成泪人,承影没忍住一把将姑娘搂入怀了,祈祷着时间能停止在那一刻,直到地老天荒;然而,火车的一声鸣笛声还是打碎了那一刻的平静;当火车鸣笛声响起之际,朱茗从承影怀里抽离,不可思议地望着火车车顶冒起的烟,惊讶于相聚时光的短暂;两人分开之际,承影在她的耳畔说了句:“如神魂不灭,定当归来。”
跟他们一般恋恋不舍的,还有几对人儿,他们有的是家人,有的是恋人,有的则是母子。
蒋鼎文的卫兵队充当了搬运苦力的工作;这么多箱子,要搬进火车来来回回得好几趟;朱茗本在外面苦巴巴地探着头、踮着脚,看着承影再次出来,然而等了许久,风沙渐大;视线也逐渐模糊了;西北的沙子刮在人的脸上,很疼;看见承影搬货物进火车车厢后,许久没有出来,在春香的催促下,还是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朱茗对这莫名而来的风沙有着一股莫名的怨气,嘀咕着:“怎么就刮起了沙尘暴呢?”本朱茗还打算目送火车离开。
如果是换作平日,春香一定说,沙尘暴西北常见得很;如今,看见有情人天各一方,也触景生情,能明白朱茗的心境,只安慰了句:“好兆头,好兆头。”
等承影再次出来的时候,风沙已经停了,物资的箱子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沙土;承影用手一抹,队伍中一匹驮着物资的马匹突然脚轻轻在地上一蹬,鼻子喷着气;引起了承影的注意。承影开始留意起这批褐色的大马,高大俊俏、膘肥体键的,有踏燕飞行之姿。围绕马转了一圈后,承影的嘴角升起一抹诡异的笑意,抹去物资油纸上的风沙,还趁机揉了揉马儿那油光水滑的鬓毛;边笑着说:“你怎么出来了?”
四周无人应答,大家都在搬着箱子,来回于车厢之间。承影的目光在这匹高壮的大马身上梭巡了一遍后说:“回去吧,击退敌人是我们的事;虽说你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然而,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
马却好像怒了般,蹄子往后蹬了几下,扬起了一阵灰。承影也不理会它,兀自将驮在它身上的那箱子拿走,走之前漏下了一句话:“你能出来,也上不了火车,算了吧。”回车厢后,还回头对着马儿挥了一下手。
火车扬起汽笛声开动了,承影在窗边再看一眼这座城市:一座他才停留了不到半月的城市,一座因为战争承接着工厂内迁而繁华起来的内陆城市;他曾经是许多城市的过客,哪里有好喝的酒菜,哪里有不错的风景,他都忘记了;唯独眼前这座城市让他眷恋,甚至魂牵梦萦。在某一刹那,他曾经幻想过,在这么一座内陆的远离战争的城市苟安下去,跟爱人过着朝夕相对的日子多好啊;想着,他也自嘲,在那个年代的中国,多少男人做着这样的梦,而不得。那来自四川盆地的汉子,他们也想着巴适地过他们的日子吧,虽然战火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可是他们还是北上,过了老马河,到中国战火最为猛烈的地方去。那广东的男子应该也眷恋着那段喝着早茶,品着茶水、做着小生意的日子吧,然而,不赶跑日本人,哪来的港口去做生意和物资。想着,他居然自嘲起来,在车上一处空地处,坐了下去;刚一坐下去,便觉得不对劲。刚刚朱茗给他的毛衣里怎么捆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手一摸,居然是表面硬邦邦、滑溜溜、冷冰冰的东西,承影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又不得不放低声音:“你怎么上来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一闹,火车都有可能开不了。”说着,还不忘抖动了腿几下,他毛衣里裹着的那个东西,就随着晃动了几下。
火车加速,在轨道上飞驰;作为卫兵,他们没有自己的位置,就在装物资的箱子旁凑合着,有些士兵甚至直接睡在箱子的木架上,对此,军需长一丁点都不以为意。风夹杂着火车轨道的声音,还夹杂着一种声音,空灵而久远,仿佛是灵魂深处的碰撞,这声音应该就只有承影能听见:“你不带我上来,我就只能以这种方式跟上来了;放心,等他们知道东窗事发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这样跟着我,很不方便。”承影咬着牙低语道。旁边的士兵,因为搬运了一个晚上,就连呼噜声都比他的声音大;丝毫没有觉察到旁边这个自言自语的傻子。
“有啥不方便的,我都这样了。我很赞同你对那位姑娘说的话,要想要安宁,就得以攻为守,攻守才有可能易转;我一觉醒来,都被人从北平挪位置到了南京;后来,又到了中原;你知道,中原是什么地方吗?”那个声音继续说着,未等承影回复,那个声音又响起,“是我逐鹿的地方。”语气中居然还有着几分的自豪和对于往事的向往。
“你现在这样,我磕着碰着,都可能弄伤你。”承影的脸上很无奈,“可别忘记了,如今你的神魂就依附在一个易碎的陶瓷上。”
“没事,你别嫌弃我累赘;等落地了,你将我一放下,你就发现我的用处大着呢。”那个声音说着,声音尽管空灵,却透着一股岁月的沧桑感。
“你就不担心,他们拉你过去驮东西,把你当牲畜用?”承影看着渐行渐远的站台,也不想再争辩了。此刻,就算是蒋鼎文发现什么异样了,也来不及了。
故宫在西安行营库房那里,如今气氛正严峻着,在一个被打开的箱子前,蒋鼎文的脸色正铁青着,那一头早上还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被他抓出了鸡窝头;旁边几个故宫的工作人员在嘀咕着,也不敢大声作响:“什么时候开的箱子?”
“明明守卫就很严。”
“难不成是土匪来了。”
“估计就只有飞天大盗能在咱的眼皮底下干这种事吧?”
“不对啊,这里这么多箱子,为什么偏偏就就只开了这么一箱,还只丢了这么一件?”
“难不成那飞天大盗有什么癖好?”
蒋鼎文那边焦头烂额之际,一个卫兵跑步过来:“报告——火车已经开出了宝鸡。”
“什么?”蒋鼎文一把将抓在手中的军帽给扔地上了。
“妈的,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锤子。”说着,蒋鼎文将一张纸条捡起读了读扔桌面上,对着一箱已经开箱的文物发呆,里面倒也没真的空了,只是空了一小角而已。朱茗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借用一匹唐山彩,战后奉还。”字迹潦潦草草,还有一个错别字;不过看上去,是男性的字迹,力透字背的模样。
“真的,真的——”蒋鼎文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的,也不顾是否有外人在旁,“跟那土匪没两样,拿什么东西不好,偏偏拿这个要丢脑袋的东西;万一蒋光头追究起来,我该怎么办;嘴里说着兄弟长兄弟短,结果心里将我当便宜兄弟。”
说着,便走了;从那天后,故宫工作人员再清点了一下文物,确实只少了一匹唐三彩,就连跟唐三彩陶瓷共用箱子的珍贵小巧的玉器,都没有丢。从那天后,蒋鼎文加强了故宫文物在宝鸡的防卫,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谁敢打这批文物的注意,我要他脑袋!”话毕,便气鼓鼓地走了;副官跟在尾巴后,恭恭敬敬地给朱茗行了一个礼。
等蒋鼎文和西安行营的人走了,一故宫工作人员才走到朱茗的面前,神神秘秘地说:“朱小姐,你有没有发现,这仓库今天早上附近有了很多马儿的足印。”
仓库附近都是沙地,确实能分辨出走过的人或者是动物的足迹,不过最近风沙很大,足迹保存的时间不长;“你怎么肯定是马蹄的足迹?”朱茗问。
“这不明显吗?马蹄的形状通常呈现出一个倒置的三角形,前方较窄,后方较宽。”那故宫的工作人员说。
“哦,所以你认为是?”朱茗问。
“会不会,咱真的被马贼给盯上了?”那故宫的工作人员说。
“那刚刚蒋先生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朱茗问。
“我哪敢说,就算真的马贼,哪知道是那帮马贼?”说着,那工作人员将头凑近了说,“蒋先生说拿枪杆子的,万一生气起来,牵连了,就麻烦了。”
“所以,你担心他们会再来?”朱茗问。
“万一,他们这次是小试牛刀呢?”那故宫的工作人员说,“哎,朱姑娘,你怎么不着急?”
朱茗说:“我着急有什么用,万一,人家不是说后面会完璧归赵吗?”
“你还相信?”故宫的工作人员觉得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