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雁落归鸿

之后的两天承影陷入了一个久久的梦中,梦里,他似乎来到了那个《淮南子》所记载中,共工驾驶神龙撞向不周山之前的情景,那时天维还在、地维还没折。走近那连接天地之间的那根擎天之柱,看见的正是“雁落归鸿,蛟龙承影”的模样。那根尚且没有折断的天柱,如同光锥般,几乎万事万物都能在里面留下自己的影子,唯独他没有。

在擎天之柱的一面看到的是眼前物的影子,然而侧面看到的确实一副如山水画一般的情景,寥寥几笔的黄龙从黄土高原飞跃而起,盘旋于赣、苏大地,真的演绎了诗句里的“飞流之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情景;他正凝望着擎天之柱镜面里的东西,然而这种壮观的镜像并没有引起他的惊叹,反而让他感觉不好!

伴随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从梦中醒来;那把跟随他7天7夜的大刀还搁在他的案桌,只是那刀刃早就被擦得光亮如新,只是刀刃上的缺口还暗示着那颗子弹割喉间毫厘之间的惊险距离。

恰好,杨帆这时推门进来,端着一杯水,看见他起来了便问:“怎么样,好点了吗?整个军里,就你最耐得住寂寞,睡了2天2夜。”说着,便将温水放在了案桌,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下来。

端详着杨帆的脸色,承影说了句:“你变了。”

“变了?”杨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挑了挑眉头,“哪里变了?”

“变得戾气全消了,那股阴霾的气息也一扫而光。”说着,承影的脸上也露出一种释然的笑意,那笑容如晴光映雪般;其实,就在他倒下之前,他早就知道了故事的结局了。

杨帆倒了吐了口气,仿佛一下子将他从1937年8月以来的胸中的郁闷全部吐出来:“这一仗,我对泉下的兄弟也算有交代了。后面的日子,就为——”说着,他还是有点茫然,后面的日子为了谁而活?

承影从床上起来,坐在床头拍了拍他的肩头:“后面的日子,就为自己,为家国而活吧。”两个男人相对而笑。突然,承影注意到自己有什么不对劲:“我身上原来穿的衣裳呢?谁换的?”

说起这个,杨帆也是一脸的茫然,虽说退下来的时候,他也是一身的血污:“应该——是后勤的人吧,可能是军医检查时脱下的,那身衣服一身血污的。”说着,摸了摸后脑勺,他没觉得那身临时的军装有什么好宝贝的。

然而承影却不管不顾的,一把掀起被子,起来的;在临时搭起的小院里辗转好几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堆衣裳;看见那堆衣服还没有洗,承颖松了口气;里面扒拉了许久,才找到自己的那件,从左边口袋里先是找到了那份血书,那是那把刀的主人临终前塞给他的,这时信上的血迹早就干涸了;从另外一个口袋里终于找到了那颗糖。

后面几天的台儿庄很热闹,几乎成了全国、甚至全世界的焦点,在当时绥靖主义盛行的世界,1938年的中国就如同一个老者孤独地向着世界东方的法西斯力量抗争,孤援的情况下,居然将比自己的强大的对手一拳打倒在了地上。李宗仁每天都得接待很多的记者,蒋也借着媒体极力宣传这场战役的效果,孜孜不倦地借媒体宣传歼敌3万这个辉煌的战绩,实则是8千;然而不管实际数字如何,这场战却深深地鼓舞了全国人民,仿佛抗日战争从那时会进入转折点,从此,武汉不在岌岌可危,收复上海、南京、东北亦是指日可待。至少在那短短的一两个月内,神州大地上的人们是这么认为的。

而指挥这场战役的李宗仁成了全国人民目光的聚焦点,他凭借着一群装备武器落后、文化各异的杂牌军,在向来兵家争夺之地的中原,创造了如此的奇迹;诚然是世界上无不可用之兵,只有不会用人的将才;确实,李宗仁这次的成功,除了第五战区所有战士的努力外,确实在西北军和川军间还有些对他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遇之恩。最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此仗过后,蒋以为李宗仁是一个可用的将才,从一开始的事事制肘到如今,居然在现有兵力的基础上额外加派了20万兵,陆续奔赴中原受李宗仁指挥。

回到屋里,承影展开那封31军的那位大刀敢死队队员的诀别书,看着那跟血迹融合在一起的墨迹,一时,不知所措;是这样寄送出去呢?还是重新抄一份呢?提起笔的时候,才想起来,哦,自己还没有给西北的朱茗报平安呢。写信吧,太晚了;他巴不得立马就那般面对面的讲述;估计也就只有对方的声音萦绕耳畔,才能缓解他生死颠沛之间的心惊吧。于是便急匆匆地到外面去。

刚一走到外面,便被一行熙熙攘攘的士兵给吸引了目光,循声望去,居然是一群川军和西北军挤在一起,在听一个人在说着台儿庄的事迹。决战前的徐州,老百姓和商家都撤的差不多了,这里原有40万加上陆陆续续来的报道的20万部队,一下子熙熙攘攘的,各地方言的士兵们挤在一起,一时之间,日本机械化兵团危险的阴霾暂时散去了,将士们难得有些许的空闲。1938年的那个春节,中国的士兵一直忙于应战;1938年的这个春天,才得以空闲下来。

定睛一看,被围在中央的那位说书先生在讲述着战场的激扬战事的,时不时来个指点江山的,居然是炊事班那胖厨子。看着他被一群兵围在中央,讲他在战场上,如何以一个新兵蛋子的身份,首战获捷。台子是几把凳子跟一块木板临时搭建起来的,胖厨子的手中拿着根筷子,台下的听众大多是川军和西北军,川军的汉子矮小精炼,西北军的个顶个的皮肤黝黑、高大威猛;讲到动情之处,台下一阵掌声。如果仅仅是胖厨子就算了,承影本想从旁边直接掠过;结果,讲台旁边的树上还拴着一匹马;看着那马的模样,承影更是一时苦笑不得了,它被拴在台柱子,边啃着胡萝卜便翻着白眼,听着胖厨子讲述自己和31军的事迹。

如果单纯的胖厨子的说辞,承影是不感兴趣的,胖厨子无非就是将日本鬼子描绘成中干外强的匪贼而已,比那个到处对媒体说歼敌3万的蒋光头,不管是言语还是想象力都是逊色了几分。可看着唐三彩褐马那囧迫的模样,在胖厨子的故事里,那马更是威风得不行了,几乎跟那从天而降的天马没啥区别了,乘月而下,助师长在最后关头,痛击敌军,收拾残部;在他的故事里,主打的就是一个猛男加天降神兽;然而,唐三彩褐马似乎对着这样的吹捧丝毫不感冒,嚼完了胡萝卜,连脚下的草都被嚼完了,就采了把够得着的树叶,咀嚼了几下,估计那树叶的味道不行,就吐了出来。看着它的窘境,承影扶了一把额头,钻到人群里,绕道树后面,将缰绳给松开了。

这一会,胖厨子也刚好讲到动情之处,跳到了高处,抡着手中那块木板:“血战7天7夜后,眼看援军未至,31军已经成了一只孤军;困于台儿庄的日本鬼子也是强弩之末了;原以为,这是一个激战后稍微能喘息的夜晚,然而,这群倭寇也太小看咱这群西北的汉子了。咱西北军,是咱的后代!?”说着,胖厨子顿了一下,估计西北军是谁的后代,他也说不清楚;可是不影响他继续发挥,于是他一锤胸脯,“咱西北军的先人们,在马上起家的时候;他们小日本不知道是否还在海面上飘着呢。子弹打完了,算什么!咱还有马匹、还有大刀,还有烈酒,照样收拾他们!历史上,咱骑着马,几次到中原来,不都是威风凛凛,要不然怎么会有逐鹿中原的词的由来!”

“好!”这回,也凑过来一个人,七尺男人,着普通军装,却从衣领的金质勋章上,看出此人身份不凡,他一只手受伤了,被绷带捆在胸前,士兵们纷纷行注目礼。

一进一出间,跟弓着身子挤出人群的承影正好打了个正面,看着这个在月夜仅有一面之缘,却算生死相交的战友,自己的刀锋却在那个人的喉咙毫厘之间掠过,虽说自己十分的把握,然而,那人估计也有几分的心惊吧。承影一下子愣住了,缓缓站直了身子,轻声道了声:“师长。”

来者正是池峰城,他的肩头受伤未愈,上下打量那个在最后关头赶到的、并于自己并肩作战的人,心中的震荡甚至比那个“收紧口袋”的汤恩伯部,还要激动几分;然而眼前这个男子虽然长着长身玉立的,就是少了几分西北汉子的粗矿,甚至一双稍有丹凤眼轮廓的眼睛里透着一种难辨的淡漠;虽着一身军装,却生着一副淡于出尘的模样,跟那夜他印象中的的那个杀伐果断的人有着恍然隔世之感;听着承影给自己唤了声:“师长。”池峰城也乐呵呵地应了句:“哎——”用没伤着的那只手,一把搭在他的肩头,以示亲昵。

两人就那般站着,突然讲台附近想起了一声悠扬的马儿嘶鸣的声音,之间一头高大的褐色马就那般一个扬蹄,挣开了缰绳,望着空地那般奔驰而去。只留下胖子厨子在讲台上恨恨地踏着脚喊道:“回来!”

池峰城鼻息间哼了一声,他当然对于这头几乎是踏月而来的战马印象深刻,虽然西北军的马匹都带着几分野性,然而如此桀骜不驯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一通看似闹剧后,承影请池峰城到自己的住的地方,一进屋就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师长,请。”

池峰城看着这件临时搭建的几人的通铺,也注意到了案桌上展开的一封带着血迹的家书还有家书旁的一张几乎全新的白纸,白纸就落笔了几个字:“你面孔很生。”

“哦。”承影一时难以应答;倒是旁边的副官先想了起来:“你是宝鸡那般蒋鼎文的人?”说着,给池峰城介绍说,“那日,军需长将物资带回来的时候,我在火车站见过他。”

承影也微微点点头,顺着副官这把梯子下了,毕竟被误认为是蒋鼎文那边的人,都比解释自己是故宫南迁那位的宪兵,辗转到前线,要好解释。

“没想到,蒋鼎文跟咱同源,这次送东西的同时,还将这么好的兵,给咱解燃眉之急。”说着,池峰城将一叠钱放在案桌上,“这是军区长官决战当夜承诺给大家的,你们分了吧;牺牲的那些壮士的抚恤金,我补上,后面会分发到每个家属。”说着,他指了指案桌上的血书。

承影道了声谢后,并没有多讲话,这是他第一次跟国军的高级将领走的这么近;从第一次中原之危之时,看见街头骑着大马循视的李宗仁;到如今这位亲上前线的冲锋的将领,至少他遇见的都算英雄;至于那传闻中的失了齐鲁要地的韩复榘,他没有见过,也不下妄断。也许是承影的气质过于的清俊冷冽,他站那里,给人就是一种不是一个低阶士兵能有的不悲不亢的气质。

也许是这种难得的气质让池峰城刮目,他甚至还想跟对方多聊两句:“后面有什么打算?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是我向你们长官求奖励;还是我这边——”话说到此处,池峰城也有一种求才若渴的意思。

“长官奖励很多了,我心领了。”承影说着,其实,他确实没有要太多的意思,毕竟带不走,“长官如果公务繁忙的话,可以不用管我。”

“行吧,你也休息。”池峰城也准备走了;刚到门口,便被承影叫住,“长官,可知,哪里可以打个电话。”

副官本打算开口,却被迟峰城一把按住:“你可以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