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走后的这段日子里,朱茗除了督建为陕北故宫文物的窑洞后,平日还是继续秦刻文的研究、还有跟西迁的纺织工厂打交道,平日也就只有自己忙起来,才能将心中的那阵寂寥感、还有一种连她都不敢承认的相思的感觉,压下去;她跟承影从1931年因为书报结缘至今,虽说不上朝朝暮暮的相随,然而这一路早就习惯他在身旁;文物离开故宫的这千里迢迢的路上,除了马衡老师外,承影居然成了她心中早就认定的依靠。不管身在何处,也不管明天将往何处漂泊,总之有他在身侧,就会感到心安。如今他突然离开了,朱茗的心中感觉空落落的,仿佛生命都因此缺失了一块。
男儿报效祖国的心,她自然都懂;然而为什么偏偏是徐州这个兵家必争之地呢;想到徐州被日军围得跟铁桶似得;想起那次在南京城破之际的侥幸逃脱,甚至连南京那一战江阴防线的炮声,仍夜夜萦绕在她的梦里;这个把月来,当承影在前线,音信全无之时,她就埋头工作;虽然承影走之前提醒过自己并非凡人之身;然而,故宫古物化身又如何,真的能刀剑不入吗?估计连秦皇汉武到这个时代,看着机械化的兵团,也得叹口气吧。心烦意乱之际,朱茗会左右翻看资料,去史记中寻找关于那把神剑的只言片语;然而,历史又怎么会对于一把春秋时期的神剑有太多的描述呢?哪怕山海经,也估计也只能找到关于它只光片羽般隐晦的描述吧。
这阵子以来,对于朱茗而言,唯一的安慰算是易颖来自贵州的信件了:
朱茗妹子亲启:
上一封信给你讲了我和故宫文物是如何从长沙撤走的,带着对于湘江的遐想还有对于爱晚亭的惋惜别情,我们几个老故宫人跟着故宫文物还是踏上了继续南迁的路;后来,才知道,就在我们离开长沙的第二天,长沙便受到了一次非常激烈的空袭;许多房屋倒塌,许多民众遇难;不知是否国宝本身就有灵气,还是咱的文化命脉注定了延绵不断,每一次,咱都能顺利躲过劫难。每一次都是咱前脚刚走,后脚敌人的飞机便来了。
咱这次的目的地是贵阳;听说,长沙和贵州之间的公路途径路段,可能遇见土匪;乱世中,这些土皇帝是否会给政府面子,尚未可知;于是,为了避开风险,咱又一次舍近求远,兜了一个大大的弯,从长沙到广西,再转入贵阳;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咱这次跟桂林就匆匆一见罢了;而那闻名天下的桂林山水,只能在我的心头留下一抹郁郁葱葱的绿而已;日后,不知是否还能在没有硝烟的和平年代,看看走走这闻名天下的桂林山水。
一路上,咱遇见了许多贵人:邮政局和广西公路局对于咱这次继续南迁给了许多雪中送炭般的帮助,如果没有它们的车辆安排,在这乱世中,估计咱是举步难行的。跟那些徒步迁徙,在茫茫大地中,寻找一处安身之地的难民而言,咱真是太幸运了。如今的火车、汽车、船,都挤得满满当当的,有的人不是拿着军政的手令,就是有急事要办。而邮政局和广西公路局,能拨冗来帮助故宫文物迁移,我们真的是心里一万个感激。
这一路上,我们真的担心是否会遇见“土皇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至于,一丝的风吹草动,便能将咱惊出一身汗。有时,看见那树影婆娑间,我也会杞人忧天地想到,是否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们。有时,提心吊胆的日子久了,真的能明白“草木皆兵”的意思。
紧张的不仅仅是咱们,还有广西公路局调拨过来的官兵,每过一处隘口,他们总数在每一处车窗处都架设好了机关枪。
有一次,在贵州的狭长的山路上,咱与一赶驴的农民“狭路相逢”;农民的驴车本占不了多少位置的,奈何路真的是太狭窄了;公路的一侧是悬崖峭壁,一侧则是山。
车上的官兵多次嚷嚷着让赶驴的农民先让路,奈何语言不通。双方就堵在那里了;最要命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看着那些对咱的车队指指点点的小孩、女人、老人,将本来就狭窄的路更是挤得水泄不通。一时间,我们都苦笑不得了。
后面还是一位受过教育的乡绅出面解决了问题,咱给了农民一些干粮和将一些随身携带的果子分给了围观的孩子和女人,路就通了。
本来,我还焦虑着晚上是否要在山路上过夜呢,山上是否会有狼窜下来呢。
终于,咱走过了险峻曲折的山路,也躲过了山匪的视线,来到了贵阳;当地政府给咱安排了几处山洞来存放文物:一处叫观音洞,一处叫仙人洞。当地人改的这两处山洞的名字都好有意境,给人一种“羽化成仙”的联想;而且那里景观还不错,嶙峋的怪石、陡然而上的坡度、环绕其间的植物花朵,附近说不出名的野果,给人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看着这几处当地政府介绍的位置,咱多少有些感慨,估计咱和这些文物后面就只能过上随遇而安的日子了吧。咱一路走过来,住过宫殿、租界、大学图书馆、还有露天,还有在火车上逗留过,如今居然是山洞了;想想也觉得命运匪夷所思。
刚出发之际,不瞒你说,我的心中是充满了前路未知的焦虑的;然而一直走到今天,我的焦虑都消失得差不多了。毕竟,穷尽我的想象,我估计都想不到未来的某天,我和文物在何处、何地、处于何种境遇吧。颠簸、飘零的日子久了,也习以为常了。
不过,后方的日子,举目未定之际,却也是充满希望的;除了南迁的工业外,还有那些南迁的大学、图书馆、学子,大家都排除万难,千里迢迢来到大后方,继续生产、学习、生活。正如当日咱自勉说的那般:只要中国人还在,那中国就不会亡。
在贵州的时候,看见农民们开垦出来的一方田地,那沉甸甸的麦穗压弯后的模样,我便联想起咱的处境;心想,咱中国人生命力之顽强,估计比这些麦子还要厉害;就算将咱压到了泥土里,明年开春的时候,也能长出一片绿油油的麦子吧。咱中国人就是那样的不屈。
因为贵州政府介绍的两处地方终究不是合适之地,都有地势过高、难行、还有潮湿等致命的毛病;这几天在贵州四处寻找合适的地方之时,我也有幸跟这些南迁到贵州的学子们聊了几句,顿觉未来希望在他们身上。他们来这儿,不是为了偏安一隅的,而是希望补充知识后,再次赶往前线,赶走咱的侵略者;看着他们神采奕奕地说着对于未来的期待,我能明白湖南大学那位在湘江边上的题词: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看着这些学生,我不禁想起“论持久战”,是的,咱目前正失去了很多的大城市,然而在后方,一道更加坚固的防线正在形成。而这道坚固的防线上由4万万同胞一起构筑的,不仅仅是军人,还有学生、工人、农民。
终于,咱在一处叫做安顺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山洞,那里洞口能直接同公路,四通八达;而且因为朝向的问题,风往往是将水汽蒸发殆尽后,才吹到这儿。这对于咱们而言,不是恰好吗?既解决了交通问题,还没有防潮的困扰。咱就盘算着,在洞口间几处平房,作为暂住之地。你一定不知道,这地在古代还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典故:叫夜郎自大;更加重要的地方是,此处偏僻,日本的飞机不一定能到。就算是日本人的飞机到了,它们俯瞰这片林海山地,很难发现其中的玄妙之处。
如果后面真能在这个地方安顿下来就好了,毕竟咱一退再退,偌大的中国已经没有了可再退之地了。有时,被逼的一退再退之时,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要不然,在此等时局,就赶赴前线了。
在一处地方,越是安顿下来;跟当地的人聊上两句,越能了解当地的民俗;安顿后,我们才发现,这里种庄稼,挑水的、带孩子的,都是些女人和老人。并不是因为女人的地位不高,而是家中的男人早就赶赴前线了,共赴国难了。
这些在后方的女人撑着柔弱的身子,扛起了家中的重担,也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地方,也会默默地抽泣,祈祷她在前线的丈夫可以平安吧。因此,我还认识了几位阿嫂,不怕你笑话,我虽然嘴里喊着别人阿嫂,实则就分出清楚,谁是东村李阿嫂,谁是西村张阿嫂。
在咱刚刚安顿贵州的时候,当地人对于咱这些开着卡车来,卸下许多箱子的外地人都很好奇;有的甚至还对咱抱有同情之心:挺不容易的,家里沦陷了,得山迢迢水迢迢,带着这些家当,来到这穷山僻土中。
这里的民风很淳朴,虽然咱作为外地人被围观了好一阵子,然而很快,咱的屋子里就有东村的辣椒,西村的瓜果了。想到这些,咱都很不好意思,毕竟这些都是这里留守的妇女孩童的存粮;于是,咱就是寻思着,来一个以物易物,就是将咱能吃能用的,跟当地的居民交换一下。
你都不能想象,当我用一包小糖果换回来一小袋米的时候,我有多么的受宠若惊。尽管,咱脸皮薄,真的不能白拿;可是在蔬菜、水果成熟的季节,总能有些好东西放在咱的窗台上;有时,一个午觉醒过来,窗台上便放着一把坚果。
后来,那知道,那是巡山的“大王”,也就是一群孩子王,分咱一把的;咱也欣然接受了。想到,这些孩子打小没有父亲在旁,还能如此健康、快乐地成长,从小就有那么多美好的品质,我的心里也是倍感欣慰。想着,祖国这些大山、大河,陪伴着这些孩子成长,我的心情就祈祷着,战火千万不要再往南边蔓延了;就留着这些不受战火荼毒的好山好水代替他们的父亲,陪伴这些孩子成长吧。
贵州的孩子们对咱的一切东西都很感兴趣;有一次,老张在练字的时候,孩子们似乎对这文房四宝很感兴趣,围在他旁边研究着他的字体,在孩子的看来,老张的字体歪歪斜斜的,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将字写成这样,你妈没打你吗?
有些孩子则对于那沉甸甸的砚台很感兴趣;“这石头还怪漂亮的,你怎么山高水远地将一块石头带过来呢?”
有的则提议,“我挺喜欢这块石头的,要不,我去山里捡一块,然后跟你交换?”弄的老张苦笑不得。
期间,居然将一瓶墨水给弄翻了,所幸的是,仅仅是弄湿了些宣纸而已,没有殃及文物。看见墨水洒了一地之时,老张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孩子们都知道自己闯祸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第二天,老张的案桌上同样出现了一瓶“墨水”,是炉灶下的灰做的“墨水”。也许,老张得跟孩子们将半天,什么是松墨吧。
信末,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咱真能在此处安顿下来,要不我就教教这些孩子读书;想着自己原先是北平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却从没有执教过;然而,看着这些满大山光着脚丫子奔跑的孩子们,我就心生了如此的想法;甚至,我还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若是可以,在晾晒文物之际,让这些孩子们也来看着这本是皇家别院的藏品,想必,他们中许多人是一生都跟这些东西无缘的。
如果后面信路通畅,我会继续给你写信的;如果后面数月收不到的信件,可能就是我和同僚带着故宫文物继续逃命去了。你也要保重,再过数月,就是夏天了。
易颖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