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承影通完话的当天的清晨,朱茗便来到了西安行营蒋鼎文先生的办公室。院子前朱茗甚至长嘘了一口气,这一路南迁、西迁的路上,他们见过太多的人情冷暖、盛情难却了。而蒋鼎文和西安行营属于后者,想着那在建、没有落成的故宫库房窑洞,朱茗的心中甚至有几分酸楚。
“不过君子不立危墙”是硬道理,于是,朱茗在心中打着腹稿:“如何跟蒋鼎文辞行。”
蒋鼎文先生的办公室是一栋白墙绿瓦的小楼,平日虽然偶尔有军车进进出出的,然而还算冷冷清清的;如今,却突然热闹起来,就在朱茗进去的时候,两行兵跑步出来。这里紧张的气氛,从侧面认证了承影电话里的话,潼关如今正是被虎视眈眈之态,陕西也快被战火波及了。
朱茗在前台通报了一声,没等来蒋鼎文先生,却等来了副官。副官对朱茗很客气,唤她一声:“朱小姐,蒋鼎文先生,这几天很忙,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跟我说,我来处理就好。”
看着朱茗脸上的难色,副官很善解人意:“当然,小姐不必多虑;费用、人手之类的都由西安行营一律负责。”
朱茗叹了口气:“这个把月下来,我和故宫众人得蒋先生和西安行营的众位先生帮助,很感激;可是,我听说,潼关那边局势很紧张,日军对于中国连接东西的交通铁路一直虎视眈眈,如果华北、华中的日军威胁潼关那么陕北将危如累卵;我本是中国人,本应跟西安行营众将生死与共;然而,作为故宫文物的押运人,又不得不将文物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说着,朱茗放慢了语气,“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
其实,在刚刚听着朱茗陈述局势的那段话的时候,副官看朱茗的神色就微微的发生了变化,以前,他虽跟朱茗有过几面之缘,在他看来,那不过就是一位饱读诗书的文人而已,顶多就是脊梁骨硬邦邦的文人而已,如今,更是对这位故宫的押运人刮目相看,他也终于能理解为何马衡会将如此的重任交托这么一位看似柔弱的、未到30的姑娘:“哪里的话,姑娘,以责任为重,我等也佩服。其实,刚刚的会议,咱蒋鼎文先生也在思虑着,是否要逐客了。”
朱茗听到“逐客”二字,愣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形势真的就那么坏了吗?
也许意识到自己的话太重,副官又一脸堆笑:“看我这嘴巴,您和故宫文物都是咱西安行营的贵客;真不到无不得以的时候,咱真的巴不得你们能在咱这穷山僻土多留一会儿,这样咱的脸上也贴金;然而,如今形式渐下,咱自身难保之际,也不想妄下海口,拖累了姑娘和故宫的事情;毕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道理,姑娘自然懂。”
朱茗点点头,副官的话认证了她的疑虑还有电话中承影对于如今和未来战局的推演:“可惜这西安行营为咱故宫新建的窑洞——”
“哎,可惜那点东西做什么,当初建窑洞的时候,日军还在长江口登录呢,如今都快压倒潼关了。”说着,副官指着外面那进进出出的士兵和军车,“咱,本以为地处偏僻,能躲一时,没想到,真的仅仅是一时而已;一想到,连咱这穷山僻土,日本鬼子都不放过,我和将士们就恨得牙痒痒。”
也许是觉得自己刚刚话语间的情绪锋芒过了,副官又补充了一句:“都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咱陕西,想妄图偏安一隅,终是妄想而已。”说着,自嘲式的笑了笑。
副官“躲一时”的话,让朱茗再次耳畔再次想起了承影那日跟她诀别之时所讲的话,“原来,不将日本鬼子彻底地赶出中国,这山河之大,真的没有一处可以容身之处的。”说着,朱茗就无比理解当日承影的诀别之情,于是,朱茗默默嘀咕了一句:“原来,真的要以攻为守,才能获得真正的和平。”
这回,副官前脚刚迈出了门槛,听见朱茗这么一说,又扭转头过来,神情无比复杂,而后盯着朱茗说:“姑娘,果然有学识有见地,刚刚我和蒋鼎文先生都说了,如今既然连咱这种小地方都不能偏安一隅,看来中国人真的被逼到了绝路了。”说着,他看着朱茗,“或许,咱真的就只有以攻为守,才能求得一阵安宁。”
两人边走边聊,聊得甚欢;副官不是一般人,他多年跟随蒋鼎文在西安行营打理里里外外的事情,早就见识过人:“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便懂得如此深刻的道理,连我都自愧不如。”
朱茗腼腆地笑了笑:“这不是我懂得的道理,这是我一位朋友说的;就连关于中国东西的战局的推演,都是这位朋友跟我说的,我不过就是依葫芦画瓢跟你说而已。”
“哦。”副官连连点头,“姑娘,果然见人广博,就连交的朋友,也是有识之辈。”
说着,副官将朱茗领到了一间小小的会议厅,刚刚的一方交谈,让他摒弃了一些对于朱茗的一些轻视和偏见,让他不得不郑重地将她视为故宫文物的“押运人”;于是,他指着墙上的地图:“姑娘,请看,如今,回头路已经走不得了。”
朱茗顺着他的手指划过的位置,他的手指划过之处,正是中国东西交通的枢纽——陇海线:“所以,如今陇海线真的很危急了?”朱茗说着此话的时候,也是尽量地压住内心的惊恐,毕竟陇海线的东部重要支点——徐州,正是承影如今所在地上。
“不瞒姑娘,日本鬼子何时杀到这里,咱也不能保证;不过,一定是沿着陇海线而来的。这东西交通的动脉,黄河重要隘口——潼关,太重要了。”副官说着,微微叹了口气,“毕竟自古如此。”
朱茗的眼神在地图上沿着副官所指,在一个点上停留了一阵,这正是今甘肃省陇山、六盘山以西,黄河以东一带,故人称之为“陇右”;如果视线一路南移的话,让她想起一个词“得陇望蜀”。蜀——就是四川,虽说,故宫文物可能也没必要一定要到四川去;可是这次从陕西南迁的路线,估计也是一次“得陇望蜀”的路线吧。
“那既然,东西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就只有南北的路了。”其实,朱茗一点都不诧异,毕竟她是从南京城破之际逃出来的,情况再坏,也没有当时的坏。
“对,只有南北的路。”副官的语气变得凝重,手背在腰后,顿了一下,说,“可是南北的路不好走。”
朱茗顺着那幅地图,看着那陡然起伏的山地:“走南北的路,意味着咱故宫的文物得翻越秦岭?”顿时,看着那南北分界的秦岭,顿时,朱茗心头明白了什么叫关山难越。
副官点点头:“这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秦岭,是西起昆仑,中经陇南,陕南,东至鄂豫皖-大别山以及蚌埠附近的张八岭。”说着,他用手指凌空描出了刚刚说的那片地域的轮廓,那一片平地而起的海拔突起的地带。
“都说橘生淮南则为橘,咱是要跨越秦岭-淮河一线?”朱茗看着地图,都能感觉到后面的路途难走。
“而且,没有火车,只有一条沙石路;这条沙石路,因为常年荒废,估计如今,虽说不上已经被草掩埋,也好不到哪里去。”副官说着,也是一脸的愁色;想着,就自己兀自在屋里踱了几步。
这下朱茗终于明白原来讲了这么多,就是要告诉她,路很难走,几乎没有成型的路:“那——”她也一时间噎语了,毕竟千箱文物要运出去,还是得靠西安行营。
副官看见了朱茗脸色的愁色,连连摆手:“姑娘,莫急,咱西山行营既然承担了这个责任,便必然不会推脱;路,咱会尽量的修葺;运输,也能征用咱的军用卡车;只是我跟蒋鼎文先生多番商量,还是觉得非常有必要,告诉姑娘真是的情况如何。”
“行。谢先生。”朱茗思绪万千,还是给副官微微欠身行礼,这一路上,西安行营帮助的实在是太多了,突然她想起一事,“要不,我也去踩踩点吧。看看路况如何。”
“踩点?”副官一时也愁了,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这山路曲折,就算修葺好了,也是一条沙石路,下坡的路段有连续的弯道;在汉江边上还有悬崖——”光是说着,他都感觉什么叫关山难越了;当然,行军多年,他是不怕的;怕是万一有个什么意外,连累了车上的故宫文物。
“我去走走吧,顺便跟开车的师傅沟通一下。”朱茗说着。
“好吧。”副官应。
临着走出办公室前,副官从后面唤了朱茗一声:“朱家小姐,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收拾的私人物品,要趁早收拾了。”
朱茗应了句,并且微微欠了欠身子:“好的。”
一走进西安行营为故宫人准备的窑洞,朱茗就感到一阵惆怅,心地嘀咕了一句:要走了吗?想起来的时候,还恍如昨天呢。
“带什么东西走呢?”院子前环顾一周后,最后目光落在门前挂着的那一串小辣椒上,那一串小辣椒仿佛比门前的对联还要鲜艳,应该是因为它们寄托着人们希望日子红红火火的希望吧。
“都说陕西的土里埋着皇帝,还没有到陕西四处走走呢。也对,如今是战时,自己也是客居,当然不能如此随意。”想着,朱茗已经回到了屋内,手摩挲着这里的一凳一椅,这里的民风就如同门前那两串辣椒般热情而且包容,不仅仅对她和故宫人敞开了怀抱,还对于很多西迁的难民、工业敞开了城市。
“自己走后,这里又会有何等光景呢?会因为敌军的到来而变得萧条吗?”想起此处,朱茗的耳畔就幻听出敌军的飞机轰隆低空掠过的声音,“哦,不对,这里很多的厂房都是依山而建的,山本来就是很好的掩体,哪怕是敌军到来,应该也能躲过去吧。”想起这些,朱茗的心头有了些许的宽慰,毕竟她还没有看见陇海线那头新的厂房落成呢。
任凭自己的思绪漂移一会,朱茗将自己平日背的那个小挎包背上,将那半截承影剑放进去,其实她的心里明白,她跟陕西的缘分不会因为故宫文物的继续南迁而断掉,毕竟这里的工厂的成衣、这里食品店的小饼干还会继续流通全国各地。
踌躇之际,朱茗提笔给远在贵州的易颖写了一封信:
颖儿,不知道这封信是否还能安然到达你的手中,当提笔给你写信之际,已经是我和故宫文物离别陕西的前夕了。但愿这封信能顺利到达你的手中,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希望有鸿雁托信的说法吧。
以后,咱要继续通信,恐怕要等我和这路故宫文物翻越秦岭到汉中之后了;如果后面真不幸,得一路南迁到四川盆地;跟入四川乐山的一路南迁文物汇合,那咱一家又整整齐齐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是一阵苦涩;一种望尽天涯路的酸楚。
此时,我想起唐代王勃的《滕王阁序》中的几句诗词,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这几句话到时跟我此时的心情处境颇为相似。
马衡老师早早就去出发去跟其他几路故宫文物回合了,前几天收到他安好的信息,这是这几天来,我收到过最好的消息了。
老师喜欢喝点小酒、提笔作序,他真到了你们那里,估计能在安全的石洞里跟你们欢聚之时,小酌一番然后在石壁上乘兴作诗,想着,我也高兴;虽然未能参与。
如果老师落下了什么妙言妙句,你一定要给我临摹下来,好让我日后欣赏。
后面我和西安行营可能有半个月的时间都在路上,也无法再接收到任何及时的信息了。
情长纸短,万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