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在山洞里的话犹在耳畔。
——老子是陆军一百二十二师,七二七团一营预备队第一连的!
——老子没见过师长,老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连长。
——他叫贺吉,你晓得不?来的一路上有没有瞧见他?
庄柔则近乎欣喜地叫出声来:“连长贺吉!那个小兵要找的人!”
“对!找到他,就能出去了!”
一行人都沉浸在找到了线索的欣喜中,因而都没有注意到,说出这句话的是并未见过小兵的李岑云,更没有人注意到她语气中的笃定。
既然发现线索,便开始留心去听周围的士兵都在聊什么,试图从中找到关于连长的线索。
沿着士兵们的话语,他们一路向前,终于停在了一个小院子门口。
院子还是当初的院子,黄泥墙,长条桌,只是里面站满了人,全是一群不认识的人。
穆清屿停在院门外:“这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庄柔则懒得听他咬文嚼字,一把扒开他,急匆匆地往里走,才推开院门,忽然停住了,他回头看看站在不远处的百里静藏。
一瞬间不想进去了。
他有种直觉,仿佛这道门就是一道关卡,走进去,很多东西就都变了。
那是一种近乎动物性的直觉,来得猝不及防,庄柔则在心里骂百里静藏,让你个老王八蛋总是叫我小猴子,我现在真他妈变猴子了!
百里静藏走近他,捏着他的后颈问他:“怎么了?怕进去看到鬼啊?别怕,我陪着你。”
捏在后颈的手有点凉,但并非是那种死人的阴寒,却还是令庄柔则倍感不安。
他放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往后退了一步,整个脖子都压进了百里静藏的手掌里,原本清洌的少年音里都带上了不自觉哑:“嗯,我害怕。”
“没事,我陪着你。”
“我不用你陪!”
庄柔则突然提高声音,把旁边的许禾言和穆清屿都吓了一跳。
穆清屿拉了庄柔则手臂一下:“你怎么了?”
许禾言也向他投来了疑惑的目光:“怎么了?百里惹你生气了?”
“没有。”
庄柔则垂下头,不愿去面对他们的目光:“我只是害怕,不想进去了。”
穆清屿还想劝,却被许禾言拉住了,他看向庄柔则脚下,呼吸微微一滞,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我们进去也是一样的,你在门口等我们吧。”
庄柔则不置可否,沉默地站着。
穆清屿和许禾言推开院门走进去,李岑云跟在最后。
她走过庄柔则和百里静藏两人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庄柔则一眼,眼里充满了疑惑不解。
她说:“你的眼睛里下了一场风雨。”
“你在夸我演技好吗?”庄柔则问。
李岑云摇头:“我听不懂你的话,但我看到你眼睛里落了一场风雨。”
“谢谢,我当你夸我演技好。”
李岑云没有再说下去,转身跟在穆清屿二人身后进了那个黄泥小院子。
庄柔则侧身靠到黄泥墙上,不肯去看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只微微仰头看着百里静藏,看他乌黑的瞳孔里泛着涣散的灰。
百里静藏柔声问他:“刚刚李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都不懂我就更不懂了。”
庄柔则站起来,抬起眼皮与百里静藏对视:“要不你看看?看我眼里能不能看到风雨?”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脸上还带着点笑意,微弯的眉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琥珀珠子似的瞳孔上面盈着一层水,像是真正的湖泊,水盈盈,亮晶晶,映照着百里静藏的眉眼,渗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没有,只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百里静藏扶着他的脸,拇指蹭了蹭他发红的眼尾,“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没不高兴。”
庄柔则往后退了半步,躲开百里静藏扶在脸边的手:“就是害怕。”
百里静藏在心里叹了口气,放缓声音说道:“害怕咱们就不进去了,等着许大夫他们找线索。”
“嗯。”
“别不高兴了,马上就要回家了。”
庄柔则抬起头,死死盯着百里静藏:“你怎么知道我马上就要回家了?”
百里静藏一时哑然,对上庄柔则颤抖的瞳孔,心里忽然泛起很淡的悲伤——小废物还要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光彩很久,我却要上战场了。
他撩了一下庄柔则的耳坠:“上次不也是这样吗?找到了根源就找到了出路。”
耳坠在脸侧晃来晃去,庄柔则脚尖的石头也晃来晃去。
他踢开脚边的小石头,垂着头没有去看百里静藏的脸,只低声问:“我是问,如果有机会,你想去我的世界看看吗?就像我想去大朔看看那样。”
一阵雷击般的感觉穿透百里静藏的身体,仿佛正月十五花灯夜打在半空的铁花,如点燃群山万壑,扑簌簌落入他心中,成了晦暗星河。
然而这短暂的惊鸿破晓,却不足以支撑起他们支离破碎的相隔百年。
他摇摇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是说如果……”
庄柔则抬头望着他,眼底一片通红,只是如果你都不愿意吗?
“乖。”百里静藏揉揉庄柔则的脸颊,“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们进去看看许大夫他们的进度如何了。”
“隐之,我只是说如果。”
庄柔则抓住百里静藏的手,认真地说道:“如果我能够去大朔,我是愿意的,我愿意去大朔看看你的世界,看看征战过的地方……”
“可是我不愿意。”
百里静藏的话就是像一盆水,兜头浇到了庄柔则身上。
他望着庄柔则琥珀般颤抖的眼睛缓缓说道:“我不可能去到你的世界,也不可能放弃我的将士,我的大朔。庄柔则,我有我的家国大业,我不可能一直带着你一起走。”
字字清晰,字字诛心。
庄柔则闭上眼睛,想要长长吐一口气平复心情,才发现呼出来的气都颤抖的,抖得甚至忘记放开百里静藏的手。
百里静藏感受着手臂上的颤抖,如斧凿骨髓般的酸涩,从他手臂蔓延到臼齿,窜过喉咙,流入胸口,进入腹中,最后全都归拢到心间,凝成小小的一根刺,扎入了他的心尖,是他能承受得住的疼,也是必须承受住的疼。
“柔则,我们进去看看许大夫他们吧。”他说。
庄柔则没有回答他,在原地嘴唇微微颤抖着做深呼吸,遮在眼前的刘海边缘凝聚在一起,似乎是被什么打湿了。
他声音和人一同颤抖:“那你告诉我,是不是我进了这扇门,找到了真相,你就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