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已经死了这件事,贺吉连长接受得很快,比起这件事,他更关注的是如何送这几个生人离开。
小吉说:“只要找到那封信,只要找到它,我就可以送他们回去。”
他说的是一封家书,是当日上战场前,贺吉家中寄来的,他去师部取来,还没来得及给贺吉送去,便开战了。
贺吉问:“那封信在哪儿?”
小吉摇头:“我不知道,但一定在和您相关的地方。”
贺吉张开手臂转了个圈:“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你在这个屋里找找吧。能和我相关的,也只有这里了。”
小吉点头:“我已经在找了。”
庄柔则等人这才明白过来,小吉顶着“李岑云”的身体,究竟一直在找什么,因此也跟着一起帮忙。
百里静藏捡起之前地上的纸屑拼到一起,想看看这有没有可能就是小吉口中的家书。
贺吉知道自己如今什么都捡不起来,便大喇喇地坐到椅子上,回头看着百里静藏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你不会是我的前世吧?”
百里静藏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山过一段不知是何时的记忆,原本属于他,却又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被一双力大无比的手死死地摁在黑水里,被黑水淹没的瞬间,看到了一双红鞋子,在眼前飘飘荡荡,鬼魅至极。
他的头明明是被摁在水底的,鼻腔里满是污泥,一双眼睛却像是能往上看,能够看到那个穿着红色鞋子的老人,正在垂眸看着他。
老人说:“小后生,你不听话啊。”
百里静藏身在淤泥里,张口便是满嘴污泥,说不了话,只一味地瞧着他。
老人摇头:“小后生,你心不甘,我送不走你。”
百里静藏懒得理他,用力挣脱头顶那双力大无穷的手。
最终是老人弯腰,轻轻巧巧地拖开了他身上的手——原来是陈天野的手,陈天野目赤欲裂地看着老人,却被他轻而易举地丢到一边。
百里静藏闭上眼,心里清楚地猜到了一些不愿面对的答案。
——他被压在了水底,他没办法带小废物出去了。
他的躯体无声地伏趴在布满淤泥的水底,胸口竟不知在何时,被水底的石笋洞穿,一簇簇地扎在心口。
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反复缥缈的水音:“我不能死,我得送他出去。”
老人的嘴角不着痕迹地翘起来:“我可以帮你,小后生,我可以帮你。”
“你要怎么帮我?”
“只要你帮我。”
“我要怎么帮你?”
“我要带小吉回去,只有他离开,那几个小后生才能离开。”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小吉。”
“我需要一个人,圆了小吉的执念。”
百里静藏抬手压住太阳穴,一直以来,他只是隐隐觉得自己这一回恐怕出不去了,却完全忘记了这一节,就好像他的记忆被谁打乱了,却在关键时刻被调取出来。
这其中的目的是什么?
他猛然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外,果然在影影绰绰的鬼魂之间,就看到了老人。
老人遥遥地站着,向他点了点眼睛,随即消失不见。
听到他突然出门,原本在与他生气的庄柔则还是立即追出来:“怎么了?”
百里静藏深吸一口气,回忆着老人的动作,轻轻闭上眼睛。
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任何变化,丝毫不受他眼皮的影响,他还是可以看到所有的一切,除了庄柔则。
“百里,到底怎么了?”
百里静藏张开眼,柔声对庄柔则道:“你闭眼,试试能不能看到东西。”
“你疯了?闭上眼还能看到东西?”庄柔则一边骂着,一边顺从地闭上眼睛。
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一切都像是电影倒放般在他身边急速退回,他下意识抬起手,一双熟悉却不再温暖的手立即握住他的手:“别怕。”
眼前的景色还在倒退,周围的鬼影和人影全部消失,外面枯黄的树叶重新绽出绿色,房间里还是一片泥土。
他看见身穿破旧军装人涌入这间村子,里面的一切都在他们的努力下焕然一新。
不,也不算新,带着旧扑扑的黄,却洋溢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生气。
小吉举着小号在村子里跑来跑去,身边拎着的大片刀不会一会儿就被别人抢走,他哭叫着撞到一个人身上。
小吉嗫喏的低下头:“连……连长……”
庄柔则立即抬头去看那人的面孔,不是百里静藏,那是一张很朴实的脸,唯有目光与百里静藏一般坚毅果敢。
眼前的场景又在变化,身后轰隆隆的炮声,让只是观看的庄柔则也不自觉缩缩肩膀,百里静藏忙从身后抱住他:“怎么了?害怕就睁眼!”
“没事。”
庄柔则看着眼前的一切在炮火中消失殆尽,连长的身体被炸成碎片,小吉举着小号从后面跑过来的时候,偌大战场,只有他一人还站着。
破号上的红绸已经被血染得发黑,他哭着在尸山血海上吹响号角,连滚带爬地回到驻地,趴在院子里便忍不住号啕起来。
他身上背着的包已经破了,几个干馍馍和一叠信件,滚了出来。
庄柔则猛地睁开眼:“不在这里!在院子里!”
他快步走到当初陈天野他们砍柴的位置,在柴堆里找到一封沾满尘土的家书。
展开家书的瞬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不管是贺吉,还是房屋。
老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向李岑云伸出手。
小吉从李岑云的身体里走出来,姑娘的身体轰然倒下,少年头也不回地走向那红鞋老人。
庄柔则拆开信递到许禾言和穆清屿手里,拆开信上面果然只有他们三个的名字。
穆清屿讶然:“百里他……”
许禾言摇摇头,拉着穆清屿把手摁到名字上,只说:“庄柔则,我们回去一定会想办法联系你。”
庄柔则点点头,捏着信纸看百里静藏,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吧。”
百里静藏扶着他的脸,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压着他的手摸上他的名字:“我的小废物,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