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宁谷与剑谷关南门相连的地方,
大雪纷飞,几万蛮人经过的痕迹已经被完全掩盖,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种颜色。
在一侧崖壁中央,披散着头发的魁梧汉子大口喘着粗气,立在雪地里,双眼涣散,他的身后是一处难以被人发现的洞穴。
他的头发如冰一般坚硬,丝丝缕缕地黏在一起,难以分开。
本是一脸络腮胡,棱角分明的他,此刻却如荒野的恶狼一般面容消瘦,胡子长短不一地挂在脸上。
在那错综繁乱的胡须末梢,还带着些许暗红色的血迹,很是邋遢。
他便是阿里朵,他从剑谷关发现了这个通道后,匆匆逃命至郡城,在那里绕了几个来回,饿了就用随身携带的短刀捕猎野兔。
为了防止郡城的大康守军发现,他不敢生火,只能生吃,但他并不讨厌那种肉腥味,反而甘之如饴。
饥饿状态下,唯一的烦恼就是能不能活下去,别的都是次要。
好在吃饱后,他的大脑有了继续运转的功能,看着那些从郡城南门撤退的百姓,他很轻易地联想到剑谷关已经被自己的同胞攻破了。
如此说来,他可以从这条路再返回剑谷关了,他这样想当然也这样做。
现在他就站在剑谷关南门外,几天的跋涉让他那矫健的双腿止不住颤抖。
阿里朵呆呆地看向城内,一丝若有若无的口水挂在嘴角,拉成一条极细的丝,滴落在雪地上。
“肉!我要吃肉!”
他的眼里重新凝聚出一丝精光,那是对肉的渴望,饥饿迫使他发了疯一般向南门奔去,不知为何,奔跑中的他竟产生了一丝愉悦感。
雪地里,他的双腿双手如丧尸般,以一种极不协调的姿势摆动着,别扭而怪异。
“咻咻——”
一排箭矢稳稳地扎在阿里朵的身前,箭头深入雪地,箭尾如鱼儿的尾巴一样来回摆动,久久才停息。
在距离城墙几十步的地方,阿里朵被生生逼退。他双目猩红,抬眼怒视城墙之上的守兵。
守兵也疑惑不已,魏先生他们早就已经撤回来了,也就是说,现在剑谷关以外全都是危险区。
这样一个人兀地冲过来,眼神里还满是凶狠,任谁都会忌惮。
不过守兵看城墙之下那人只身前来,身材挺拔,散着的卷发标志着他就是一个典型的北人,所以只是用弓箭拦截,威胁他前方禁行。
“喂!你们不认得本将军了吗?还不快快打开城门?”
阿里朵用光了最后一丝力气吼出这句话,这声音低沉嘶哑,像是从死人嘴里发出的,毫无生气。
他眼冒金星,一颗一颗的闪光点垂在视野上方,不存在的鼓声、号角声、厮杀哀嚎声兀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一圈圈诡异的光环隐隐闪动着,越来越明亮,仔细看去却又消失不见。
视野的中央出现一个红绿色的光斑,这光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很快占据了三成视野,随后光斑像是活过来了一般,自发地向左移动。
他的眼球也控制不住地向左移动,他只得闭上眼睛,死命锤着脑袋想控制自己,可光斑还在。
一个呼吸过后,那光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视野中心多出了一块黑洞,像是一张A4纸被烟头烧穿了一般。
不管看向何处,中间那一块儿总是黑乎乎的一片。
几张过去的回忆片段闪过,他彻底丧失了意识,重重地向后倒去,与雪地亲密接触。
五根指头握成鸡爪,双腿也绷得直直的,全身的肌肉抽搐,嘴里还不断向外吐着白沫。
“那人好像是阿里朵将军啊!”
“不会吧?阿里朵将军不是战死郡城了吗?”
“不错,正是阿里朵将军,快开城门。”
蛮人守兵议论纷纷,火速下了城墙,打开城门。
……
“大郎,该喝药了。”
阿里朵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这冷艳的女声,猛地惊醒,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句话隐隐有些诡异。
他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房梁,下一刻,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劲儿来,这才想起刚刚那一声呼唤。
他循着声音微微扭头,硕大的瓷碗横在他的眼前,向后望去,端着瓷碗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贵妇人。
“母亲,您怎么在这里?我怎么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阿里朵脑袋清明许多,便甩出了灵魂三问。
之前那句「大郎,喝药吧」正是他母亲关切的话语。
其实黑隼部落的人一般只会以「大儿二儿三儿」来称呼自己的孩子,但从阿里朵父亲开始,这一切便改了。
作为草原第一部落的首领,他一向看不惯白狼部落,便将「儿」替换成了「郎」,这个字与白狼的“狼”谐音。
对此,阿里朵的父亲还曾骄傲地炫耀:“管他什么大郎,二郎,那都是我的儿子。管他什么黑狼白狼,都是我黑隼部落的儿子,哈哈。”
“儿啊,咱们现在在剑谷关。”
阿里朵的母亲端坐在床边,不禁低头蹙眉,鼻头一酸,两行热泪坠了下来。
阿里朵抬手轻轻拂去母亲的热泪,大概也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估摸着自己是被剑谷关守军救了回来,而母亲应该之前就听说了他的死讯,才匆匆从虎贲关赶来。
“大郎,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着两行热泪又流下来了。
作为一个标准的草原汉子,阿里朵一向看不上这些哭哭啼啼的操作,对于饱含感情的热泪,他打心底里排斥。
“父亲呢?他来了吗?”
这可算把他的母亲问懵了,她嘴唇一张一合,却迟迟发不出声来。
阿里朵的眼神渐渐落寞。
“我葬送了黑隼部落五千勇士的性命,没资格做父亲的儿子,他不来见我也倒无可厚非。”
阿里朵这番话并不是抱怨,而是他内心真实所想,如果有一天他的孩子也像自己一样葬送几千人的生命,他也一样会嫌弃。
“大郎,你父亲他不是……”
“阿妈,不要再说了。”
他翻身下床,一瘸一拐地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