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对酒当歌
沈红莲重又过上了无所适从的迷茫日子。
几乎每天都要在心里将文友骂好几篇,还专门写了一篇骂文,没事就拿出来复习修改,直到把自己逗笑为止。
孤独的最高境界不是安之若素,而是能自娱自乐。
就业一直是个大问题,上面依旧在大力动员知识青年和城镇人口下放农村。
县镇机关人员作为中心干部同样被动员次第去农村协管生产。
学校开学前一个星期天,大丫二丫和沈红菊同时订婚。
沈家,再次让人嫉妒到发疯。
这一年,全县中小学招生废除文化考试,采用推荐和选拔相结合的方法,稍有问题的家庭子女不得入学。
这种祸及子女的规定,六十年后还在政审中施行。前世大半生里,沈红莲都认为这种规定是错的,因为后来官员里所谓的坏人并没因为这种规定而减少,反而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她看了一本书叫基因的秘密,这种认识才开始动摇。
从出错几率上看,这样的政审实在无可厚非。
让人民当家做主,在这个时期可不是说说而已,确实是落实在具体行动上的。
开学后两个星期,瘦猴和宣传部长来学校,说准备响应省委号召,由宣传部,人武部和文攻武卫指挥部联合组建宣传队,分别进驻各机关单位搞斗批改。请求沈三丫予以支持。
沈红莲问,要我怎么支持?
宣传部长笑了,人和才都要。县里那帮人实在拿不出手。你这里人才济济,随便拎一个,都是专家级别的。
沈红莲苦笑,我让姐妹们熟读文选只是为了自保。教育别人,尤其是教育文盲,那就会影响他们的三观,是祸害他们,是造孽。
瘦猴疑惑地问,三观?三观是啥?
沈红莲暗骂自己,又特么失言了。只好说,三观指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会告诉自己这一生该怎样度过。价值观会告诉自己生命中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世界观会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本质是什么。
瘦猴说,这么说每个人的三观都不一样了。
沈红莲点头,对。每个人的认知不一样,三观就不一样。三观没有错对,只有好差。哲学上讲,这世上从没有一个人的观点永远正确,更没有一条真理万事通用。
瘦猴问,最好的三观是什么样的?
沈红莲想起曾跟周书记说过,也应该让未来几年的实权派瘦猴知道,很认真地说了那四个条件,根植于内心的修养,无需提醒的自觉,以约束为前提得自由,为别人作想的善良。
瘦猴品味了一会,苦笑道,看来好的三观太难做到了,那最差的是什么呢?
沈红莲笑笑,最差的只有一条,损人不利己。故意为难别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恶,尤其是当权者。
沉吟了几秒,瘦猴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宣传部长看看谈话陷入僵局,打趣道,什么三观不三观恶不恶的,还是说说搞宣传队这事吧,三丫头咋就不肯帮忙咧。
瘦猴摇头笑笑,你迷路了,或者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路,怎么走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这时候,你爸告诉你,要想活得好,就得向南走,用两条腿慢慢走,半天就能走出迷途,走向光明。你会不会听他的?
宣传部长说,那当然会听啊。
瘦猴问,为什么会听?
宣传部长说,他是我爸,我不信他还能信谁。再说,我爸的话,我也不敢不信啊。
瘦猴说,可事实上,你爸都不知道该怎么走正确,或者说,你爸因为是爸,会自以为路线很正确。可你如果听他的话,可能永远都走不出迷途。事实的真相是,你如果往东走,三分钟就能走出迷途,看见光明。向北走,三天能看见光明。向西走,三个月能看见光明。
宣传部长说,那还不如不听我爸的,自己瞎走呢。
瘦猴点头,你爸就是我们要建立的宣传队。
宣传部长总算明白了点,可上面有号召,那怎么办?
瘦猴说,照办。但不要指望沈三丫帮忙了。
宣传部长说,没有水平高的压阵,会出笑话的。
瘦猴叹息,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沈红莲笑问,黄庄镇是怎么搞的?
宣传部长说,黄庄那里,柳主任和沙文秀自己搞宣传,不需要县委插手。
沈红莲又问,你觉得她们会怎么搞?
宣传部长说,肯定不会搞斗、批、改,应该是讲些历史故事,唱唱顺口溜什么的,她们自己会编,一套一套的,表面功夫肯定做得很到位。
瘦猴说,沈三丫的见识和文字功夫,可比柳主任和沙文秀厉害多了。
沈红莲说,这样吧,我把大姐、堂姐和三嫂借给你们用吧。
宣传部长惊喜得跳起来,那就太好了,让她们每人带一个小队。估计都不用她们开口,就能镇住场子。
沈红莲笑,这就叫美女效应。
同时提醒,你们得保证她们的安全,天黑之前必须送回来。下雨休息。
瘦猴身子一挺,行。我派武装部专人保护。她们的对象可都是军官,出了事还得了。
出了门,宣传部长小声说,沙文秀和柳主任也就比我们水平高点,做事老成点,但并不出奇。这个沈三丫不一样,看起来平平常常,可全身都像长了钉刺,一靠近就感觉不舒服。
瘦猴表示理解,她是被人整多了,眼红的都想整她,时时刻刻对每个人都防备着,并不奇怪。
宣传部长摇头,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我总感觉很怪异,像目空一切,又像深不可测的那种。谁都没放在眼里的样子。
瘦猴笑,有钱,又有才。骨子里高傲是必然的。
宣传部长说,可她才十五六岁啊。我感觉这个沈三丫和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瘦猴一笑,当然不是。一个六七岁就把县城书店所有种类的书买光的人,怎么可能会和我们一样。
宣传部长惊叹,卧槽,难怪这丫头什么都懂。
瘦猴说,她要是想出风头,县城哪里还有我们啥事。那些整她的人,现在都还关着呢。
宣传部长说,传说这丫头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是真的了。
瘦猴说,她不会主动招惹别人。但整她的人都没啥好下场,我们最好顺着她点。她这样的,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宣传部长点头,她这么仗义疏财,谁不喜欢啊。整她的人脑子进水了。
瘦猴说,嫉妒使人发疯。何况她确实得罪了不少人。
县委用宣传队分散到各机关各部门进行思想教育,与所谓的坏人坏事做斗争,批判各种所谓的坏思想,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
前面两点比较玄妙,属于谁有权谁说了算。后面的改,才是真正落到实处。
三个年轻女人早就通晓沈红莲的管理模式,照沈红莲的吩咐,着重在改字上,思想教育倒在其次。使得各单位的规章制度发生了很大改变,人员得到精简,效率显著提高。
这也是沈红莲答应帮忙的主要原因。
沈红莲知道是高层的号召,必须执行。县里搞宣传,镇上也没闲着,组织工宣队,贫宣队进驻学校,对知识分子实行再教育。
你没看错,就是让文盲去教育知识分子,教育那些据说韭菜和麦子都分不清的臭老九。可以说将人人平等发挥到极致,让沈红莲佩服的无以复加。
沈红莲看着那些工人农民在课堂上讲课,已经没了任何脾气。即便句句连贯逻辑混乱,矛盾错误百出,各种装大尾巴狼,沈红莲也会跟着鼓掌叫好。
无知者从不承认更不会相信自己无知。
文友说过,愚蠢是不可能启蒙的。
听了几堂课,一向把别人折磨得怀疑人生的沈红莲,自己也开始怀疑人生了。
心里又把文友骂了无数遍。
杀万刀的,这是设计了一个怎样的疯狂时代啊。
四丫可没沈红莲的定力,很快和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带引号老师杠上了。
天天怼得他们脸红脖子粗,拍桌子瞪眼。
要么满嘴语录,指出和思想相悖,意见相左的话语,随即扣上藐视思想反动的大帽子。
孩子们就跟着起哄,高呼反对错误思想,拒绝反动言论,要将他们驱逐出课堂。
就在孩子们得意洋洋计算着宣传队还能撑几天时,课堂就被转移到田间。
这个时代,几乎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试验田。
镇上学校也有五六亩地,分成大大小小几十块,种了各种农作物,平时每个班的劳动课都在田间进行。
学生们对农活并不陌生,但因身小力薄,农具使用起来显然没有大人娴熟持久。
带头刁难他们的四丫几个开始遭罪,被整得浑身泥土,满手起泡。
就这样甘愿被整,那是不可能的。
农民教师们不是腰被孩子没注意的锄头柄杵了,就是被扬起的小铁锹撒一身泥,或者被轮不起农具的孩子撞一下,一个趔趄,裤裆被扯破。
不近身,单纯的站在边上指导,那怎么行。不做示范,田间会瞬间乱套。
每天试验田里到处都是喧闹的孩子,好不热闹。
能把种子收上来就不错了。
沈红莲和季小莲已经开始上高一,她需要一张毕业证,以便若干年后有资格参加高考。
因为废除了文化考试,课堂上学习课本知识就成了奢侈。
不过没关系,沈红莲压根就不在意。只要在恢复高考前一年复习复习就行。
至于四丫这种天才,更加不用担心,私下找老师一对一随便教教就足够了。
农宣队可以带孩子去田间,工宣队实地教学就比较困难。
在县机关搞斗批改的三大美女特地找沈红莲,说搞工宣队农宣队是最高指示,不执行不行,瘦猴让我们带话给三妹,尽量让宣传队多待几天,防止上级下来检查。
沈红莲郁闷地说,你们注意安全,学校的事我来解决。
大丫说,宣传部长游说我们去宣传部呢。
沈红莲说,想都别想。年底大姐和红菊姐都要结婚,在哪工作,做什么,得听听婆家的意见。三嫂安心在镇上待着,等孩子大了再说。不用听部长那伪君子的忽悠,宣传部有的是能人,只是不想出头,下乡去了。
王书雯点头,我们听三妹的。
身份上,沈红莲既是学生也是工人,收拾中小学生不过是小菜一碟。
不需要太多说教,直接上教鞭。
讲工业的本质和发展过程,展望前景。讲蒸汽机原理,发动机原理。讲万有引力,量子纠缠。讲天体运行,宇宙奥秘。
布置手工作业,男孩发放旧报纸糊灯笼风筝,女孩发放零碎布缝制香囊文具包,很快将一群熊孩子修理得服服帖帖。
沈红莲自己除了每天写长日记外,大都无所事事,等待长大,等待下一个风暴来临,等到运动过去。
这是个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时代,就算你什么也不做,麻烦也会接二连三找上你。
闲人实在太多了,只能变着各种法子折腾,层出不穷的运动,也是无奈之举,不然,真的难以管理。
这天晚饭时,沈红莲获悉了一个让她吃惊的消息,老厂长病危。
当时,老厂长私下对沈红莲说,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彻底没了争权夺利的欲望,不如借口有病早点退休,也能享几年清福。
没料到老厂长真的病了,还是不治的那种。
找到老厂长家时,沈红莲还是比较欣慰。
她早就清楚老厂长住在离镇五六里的乡下,妻子早逝,无儿无女,抱养了亲侄子承继。现在大孙子已经十岁,
让沈红莲欣慰的是老厂长家条件还不错,在农村属于富裕之家了。
做厂长这几年拿了不少福利奖金,加上沈红莲的慷慨,怎么可能过得不如人。
没错,刚开始沈红莲确实大张旗鼓的大把大把往外捐,而且是直接提现金捐给个人,故意给人造成一种毫不为己的假象。后来就分多次提出来,部分捐了,部分自己收藏了。
现在她手里还藏有三万多。
运动时间还长着呢,除了保证生活质量之外,需要用钱摆平的地方很多。
身上有钱,心里不慌。前世穷怕了,今生可不想再遭没钱的罪。
市调查组进驻厂里当天,沈红莲就偷偷给了老厂长五千,请他周旋。
老厂长也是穷苦人出身,不可能像沈红莲这么大手大脚,每人只贿赂了三百块钱和几十块钱的礼品。
调查组走后,剩余的又还给了沈红莲。理由是,他这几年存了不少,这笔不能说出来路的巨款放在他手里不安心。计划经济,很多好东西有钱也买不着,更不敢买。被查到了更不好交代。
老厂长说,树大招风,算计你的人很多,用钱的地方也会很多,哪怕出一点小事,都不是千儿八百能摆得平的。我这种小人物,没人会算计我,要那么多钱干嘛。
沈红莲也不强塞,承诺只要她安全活着,一定会照顾老厂长和他的家人。
老厂长要的就是她这句话,平时不需要照顾,有难时帮一把就足够了。
看到提着两瓶酒的沈红莲,躺在躺椅上的老厂长苦笑道,丫头,你不该来的。
沈红莲说,这阶段闲得慌,出来散散心。
老厂长问,还好吧?
沈红莲说,目前还不错。
老厂长说,小心为上,以后别来了。
沈红莲说,好,下不为例。
老厂长说,和你共事这几年,我才算真正活过。
沈红莲说,我也是。
老厂长说,不,你不是。
沈红莲说,好,我不是。
老厂长说,拎的啥酒,给我尝尝。
沈红莲说,一起尝尝。
老厂长喝了一口,这酒没味,太淡了。
沈红莲也用同一只碗喝了一口,酸辛苦辣尝多了,自然没味。
老厂长再喝一口,有点味儿了,借花献佛,敬你的以后。
沈红莲再喝,你还记得那歌子呢。
老厂长说,也就记得这三个字了。
沈红莲瞬间酒劲上头,还有好几个呢,我唱给你听。
老厂长说,一个就行,不用太多,多了兜不住。
沈红莲去找筷子,边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老厂长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沈红莲就用筷子敲着碗唱人生不过三杯酒。
人生不过三杯酒
喝完还有路要走
酸甜苦辣都藏在这一口
不如意十之八九
起起落落难从头
兜兜转转回首不知几个秋
人生不过三杯酒
贪了几杯泪眼朦胧
红尘往事不过岁月一挥手
烈酒穿肠难入喉
是非对错都向东流
早已看透不用喋喋不休
啦啦啦啦
唱第二遍,老厂长也跟着哼起来。
唱到第四遍,老厂长已经睡着了。
沈红莲没问老厂长什么病,老厂长也没说。
从厂长家出来,沈红莲漫无目的地胡乱穿梭再村庄田野,贫瘠,死寂又喧嚣的景况,沈红莲并不陌生。如同工资一样,三十年都不会有明显改变。
目前全家都成了厂里职工,基本生活尚能维持,温饱不用担心,可这绝不是沈红莲想要的生活。
厂子彻底属于了集体,以后再没有分红,暗藏的三万多看起来不少,但远不够花,更别说在开放后屯房屯老物件了。
还得想法子多多赚钱啊。
做生意是最轻松愉快的赚钱法子,却在这个时代被禁止,养殖又被限制,没技术没人才,搞企业也是扯淡。
唉!太难了。
等反应过来,已经到了老家。二伯看到沈红莲满面红光,惊问她是不是病了。
深红连说是喝了点酒,有点上头。
现在,二伯夫妇早已不再去生产队劳动,专心在家里搞养殖,在自留地里种菜。加上大伯和自家的份额,两人养了六七十只鸡,二十几只鸭子,九只鹅,七八头猪,十几只羊。不定时宰杀供给在镇上的沈家人享用。
沈家的户口都还在农村,按定额上缴就能分到口粮,三家和队里的一切事宜,都是二伯在交接打理,和普通社员相比,日子可谓轻松惬意。
见沈红莲突然回家,大伯父母赶忙杀鸡煮腊肉,沈红莲跟着忙乎,一边心不在焉地打听队里的事,依然没找到可行的赚钱法子。
听说沈红莲回来了,放工的季文曲爸妈当即屁颠屁颠跑来问候,各种贴福字。
沈红莲很不待见他们那种谄媚的嘴脸,可想到季父会酿酒,不由心里一动,当即提出说准备在镇上开个酒厂,问季父熟悉不熟悉全套工序。
季父大言不惭地表示,我家三代酿酒,没有不懂的。
沈红莲当场拍板,那就干吧。
镇上本就有酿酒作坊,这个时期粮食紧张,控制的很严,不能大量生产。这里人口多土地少,种高粱的不多,大都用蹩脚粗粮霉粮酿造,比如山芋干,出牙的三麦等都是原材料。
沈红莲和镇上打了个招呼,当即拿到了酿酒批文,从学校最后面的仓库腾出四五间房,购买打制酿酒用具,让季父季母两人随意折腾。
靠酿酒赚大钱,那是不可能的。
沈红莲的主要目的是要提升酒水质量,以便在将来搞出一个品牌出来。所以就让季父大胆尝试,详细记录配方和工艺流程,不求产量,不求速度,不求盈利,只求品质。
对沈红莲来说,千把块钱的投资成本根本不值一提,不搞研发,更待何时。
既然牵扯到食品,何不尝试做蛋糕呢。
可这里根本就没有牛奶这种东西,这叫人怎么玩?
对了,沈红宝从魔都带回来的麦乳精说不定可以用。
对制作蛋糕并不陌生的沈红莲立即行动,带着四丫季小莲一起尝试。
败家,得先从昂贵的稀罕的食物开始,否则算不上一个合格的败家子。
还别说,用掉了三罐麦乳精后,还真被她们搞成了四不像蛋糕。沈红莲吃得直皱眉,二丫四丫却打嘴不丢。
为此,还特别吩咐经常出差的沈红宝,多多从魔都买回了大量奶粉,特地修建了专门制作蛋糕的封闭厨房,并开始向有钱人推广定制。
结果一块都没卖出去,除了送就是自家消化。把一群年轻女人吃得珠圆玉润,奶香四溢,把孩子吃到蛀牙,把王书雯母亲吃成了糖尿病。
大伯气得拆了蛋糕房。
败家的最高境界是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