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古庙。
最初建造的时候,庙宇中就供奉了一尊青铜人像。
高髻长须,五官惟妙惟肖,身披锦袍,一手书卷,一手长剑。
新铸的青铜,如黄金一般璀璨,香火鼎盛,人来人往,敬畏的拜祭,也有小孩子悄悄躲在附近的庙宇中顽耍。
可是春秋战国,伐交频频,时间长了之后,附近的人迹越来越少,自然也少有人来养护这座庙宇,青铜人像,身上布满了绿色的锈迹。
建造庙宇所用的材料,全部都是深山中开采的坚硬石料,但经过悠久的岁月,风雨的侵袭,也已经生满青苔。
庙宇歪斜,屋顶上出现了好几个破洞,还有巨石滚落的时候,堵住了庙宇的正门。
铜人第一次有意识的时候,似乎是在天地间一次奇异的震荡之后,冥界出现了变动,有一处阴气地穴,跟这山间古庙重叠。
但是他还不能言语,不能行动,只能无数次的回忆着,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他手上本该有剑,剑已经不知所踪,庙里本该有人,人已经渺渺无迹。
正门被巨石堵塞,庙顶的破洞,成为了唯一彰显外界光景的地方。
日月轮转,繁星流逝,春夏秋冬,酷暑严寒,冰雪暴雨,山间长风……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十年百年二百年三百年。
与铜人的静寂相比,日月在呼啸,繁星在疾驰,四季不肯驻足,万般一切都在这座破庙周围长嚎尖啸的奔行过去。
铜人心中积攒的急切越来越多,心里的缺口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他也动了。
他走下神台,一步步的靠近正门,撞开堵门的巨石,只走出不到三步,就骤然顿住。
沧海桑田,山体不知经过了多少变动,这破庙正前方,走不出数丈的地方,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座悬崖,深不见底,云雾飘渺。
铜人走入这个世界的第一个遭遇,就是这座断崖。
从极高到极低,从坚实到空无,让他心中泛起莫名的波澜,空空的右手虚握了一下。
山岳,失去了自己一半的形体,铜人,也失去了他的剑和他的人。
他完全没有尝试绕到古庙别的方向去查看,直接俯下身子,费尽艰辛,顺着这座断崖,爬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是人,可是走进城镇,铜绿色的眼珠咔咔转动,扫视过去,换来的是人们无比的惊恐。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原来不算是人,但他也不觉得自己是妖。
他只想要找到一把自己喜欢的剑,收获一群让自己高兴的人。
仅仅作为一个布满铜锈的雕像是不够的,为了自己的目标,他到处去寻找修行的方法。
听说山上有老虎懂得修行,他去找那只老虎,老虎枕在人骨堆里睡觉,见到他来,不但不还礼,不说话,还要吃他,他进了老虎的肚子,破腹而出。
听说市井中有算卦的先生懂得修行,他前去拜访,那个先生把他骗到了家里的祭坛上,呼吸急促的在他身上画满了符咒,想要把他炼制成一件法宝。
他看了一遍,似乎懂了那些符咒,在算命先生胸前也比划了一道,那个先生不知为何,就变成一只木偶似的,别人说什么他都照做。
铜人失望的离开,又听说大户人家有狐狸懂得修行,他闯进去,那个美丽的女子见到他,变成一只白狐惊恐的逃走,再也没有回来。
他又听说华山里有一个小神仙,睡觉的时候能够神游千里。
他找遍华山,终于在一个洞窟里找到了百无聊赖的少年人。
少年绷着一张脸,很不高兴的样子:“你要是资质不好,我可以劝你,资质不好不坏,我可以教你,但你资质太好,修行对你来说不是个好事。”
铜人问道:“为什么?”
“资质不好不坏,修行起来有无数的滋味,可以探求,资质太好,练得就快,但是世上还没有那么长的路可以给你去练,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练死了。”
少年苦着脸,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练的太快,已经快碰到第三灾了。”
“你快走吧,我准备靠睡觉来,尽量拖延自己遇灾的时间,找出个破法,以后不想见人了。”
铜人百般恳求,少年无奈,送了一把玉斧给他。
“我看你也学过一些粗浅法术的,拿着斧子,按照自己的追求,推演推演吧。”
少年笑道,“喂,你们妖怪挺耐得住风霜的,说不定死的比我晚,以后回来看看,要是看见我死了,记得给我立个墓碑,上面要写前后五百年举世无双惊才绝艳陈抟小神仙之墓。”
“还要写上是谁立的碑,嗯,你叫什么?”
铜人看了看少年的笑容,是毕生之中唯一一次没有反驳妖怪这个名字,呆楞道:“我叫铜人。”
“铜人啊,这是你族名吧?”
陈抟思索道,“人都要有自己的名字才好,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之最妙在于和,以后你就叫……于和!”
他笑道,“希望你记住这个名字,以后对人生遭遇,外界变化什么的,都要平淡一点看待,不然我怕你真变坏妖怪了。”
“心中平和,自然能体会天地妙处!”
铜人懵懂的点点头,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的洞府已经闭合。
他带着玉斧离开,心里很高兴,可是没过多久,他在月光下揣摩玉斧的时候,就被一群净土修士找上,血云翻涌,白骨飞天,要把他练成法宝。
等他逃出很远,玉斧也已经失落,之后他再也没有找到陈抟,哭了许久,去旁的地方寻觅。
直到在峨眉遇到一个老道士,把他带到黄河边,交代他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想着,自己是人应该怎么做,通过了所有的考验。
老道士很激动,拽着他的手,指着变清的河水说道:“黄河清,圣人出!”
于和并不是很高兴。
圣人听起来不太像人。
他只想有一把好剑,有一群人陪着自己,做一个像陈抟说的那样,有名有姓的人就好。
可是峨眉的人都把他当圣人来寄望,对他着实很好,他渐渐就忘记了心里最开始的疑虑,练剑,修行,生活玩闹,过得很开心。
哦!雪竹莲除外,这个家伙很可恶,很想揍一顿,不过也不能打的太疼,不然万一这家伙跑了不回来,身边就要少一个人了。
等到于和把自己肉身练得像人之后,就按照峨眉的安排,开始行走天下。
他得到了无数崇敬,叩拜自己的人,数量远远超过了自己当初在破庙的时候,想要的那些,心中便有些不安。
可是,雪竹莲这个可恶的家伙啊,又说错了。
那个时候世道还很乱,于和虽然救了很多人,等他离开后,后面还难免有些乱子,让他放心不下,偷偷回去查看。
然后他就发现,有不少人带着他教授下去的破法剑术,早早跑去投靠了别的势力。
峨眉只有一个勉强摸到水火双灾门槛、已经快死的老东西,和几个年轻气盛的娃子罢了,就连盟友,也不过是武当山上几个笑嘻嘻的小道士。
直到师父死的时候,都念念不忘,叮嘱他这些东西。
于和因此而忍了,但越忍越难受。
天道运而无所积,凡俗从来无以捉摸。
在足足忍了一百多年后,于和已经发展到,随便看见一个人,就会觉得对方明天将要背叛的样子。
就算不会背叛,难道背后也绝对不会腹诽、轻视、曲解他的所作所为吗?
他只想要身边人的尊重,没有杂质,但人数越多,这个标准就越难,修为越高,身边这个范围指的就越大。
也许世上人和人之间,真就是不能互相理解的,你释放出好意,永远不能肯定,他们回馈给你的是什么,最后某一天,于和突然产生了把所有人全部杀光的冲动。
杀过之后,再也不用担心有没有背叛,有没有互相理解,多么干净啊。
但是不行,那样的话,他不但不再是圣人,甚至也不再是人了。
为了克制住这种想法,于和带走了所有曾得过真传的门徒,远居海岛之上。
但是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追求。
他想要找一个方法,让所有人都活着,但也不用担心他们心中对“于和”这个存在有背叛之意。
为此,他去过南海,去过北极,去过西昆仑。
相对来说,昆仑是个最有人味的地方,但也最令人不堪入目。
所有看似虔诚的场景,都是因为死亡的威胁,都是因逐利而动。
于和只看了一眼,冷笑一声,便要离去。
那个时候,昆仑法王却找上了他,请问他为何而来,旁敲侧击,对坐多日,虽然还是没有得到答案,却对他提出了合作。
“虽然不知武圣人所求者何,但想必,一定是要从武道去求解,天地间有武道智慧凝结之所在,谓之乾坤灵台。”
昆仑法王带着他走进宝塔,笑着拂开丝绸,露出了一座石像。
“我师与我参悟多年,悟出一套打开乾坤灵台之法,可惜还需要一朵轮回莲花为钥,昆仑的钥匙不全,我师死后,更是连那残缺的钥匙,我都无法再观摩。”
“武圣人若能从这石像中炼出那两片轮回莲花,异日集齐宝药之时,你我同入乾坤灵台,所愿皆可成就!”
于和凝视良久,抽出了自己的剑。
聚魔炼宝的剑术,硬生生使昆仑祖师的尸体上,裂开了一道剑痕,早就融入他身心的轮回莲花,也从那剑痕之中,逐渐生长出来。
东海与昆仑的盟约就此定下。
于和只在意阳间,而昆仑法王谋求的是阴间。
乾坤灵台代表的是天地之智慧,这智慧没有动用力量的需求,所以对阴阳两界都不干涉。
可如果有人为这乾坤灵台添加一种动用力量的倾向,短则十年,长则百年之内,自然可以疏通“智慧”与“灵魂”的联系,间接掌握冥界无数念头的流向。
昆仑法王想要突破第三灾后,仗着这一点,搬运古今无穷念头,搭建一座亘古未有的庞然净土,直到掌控整个冥界。
凭着降魔元神的直接接触,想要掌控冥界本源力量,是不可能的,但是靠着乾坤灵台的间接影响,靠着亘古净土的搭建,放大作用,如此层层递进,到最后或许真能叫他成事。
唯一的问题是………
这昆仑法王还没有真正踏入乾坤灵台,就已经死了,而且是神魂俱散,灰飞烟灭!
于和看到赫连鹏元神蒸发的一刻,脑海中不其然闪过了无数画面,随后轻轻屈指,弹在了碧血鸳鸯剑的剑身上。
好像在为这个盟友送葬。
“你好像没有半点退意啊。”
苏寒山踏步虚空,缓缓向前,不但没有愈合自己的伤口,反而让左手皮肉也裂开。
他脸色越来越苍白,逼出自己的精血,双手飞散出去的点点血光,越来越呈现一种深邃莫测的神秘魔力,似红似紫。
“以一敌四,这到底是武圣人的自信,还是狂妄呢?”
于和垂眸看剑,淡淡道:“我该有退意吗?”
他从乾坤灵台中得到的东西,还不能完全填补他的需求,他还想再去探索。
但是四片轮回莲的花瓣,现在都在苏寒山手上。
他今天一走,等苏寒山他们参悟出进入灵台之法,就再也没有于和的机会了。
所以不该有退走的想法。
“而且……”
于和抬眼看去,又道,“我有必要退吗?”
“废言无用,请君品剑吧!”
老而苍劲的声音凌空传至。
在苏寒山眼中,于和的身影突然轻灵飘渺,脱离原本的空间方位,演绎出一整套剑法,朝自己破杀而来。
身影飘渺,剑光纵横,最后一剑斩来的时候,将整套剑法的奥妙尽数点破。
这已经不是他惯用的,阴阳颠倒,淬炼锋芒的碧血鸳鸯剑法。
而是无穷迷茫之后闪现的一道亮光,是从阴阳颠倒,景物错乱的浑浑噩噩之中,诞生出来的无穷光明,豁然开朗。
苏寒山何等善于学武,只看这么一眼,就已经完全学会了这套剑法,手掌一抬,并掌如剑。
他这挥手一斩之下,虽然还是五彩光芒流动,但心中意念的变化,分明就已经是那套剑法的变式新篇。
东方旭日升,大地山影长。
这一掌,犹如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山影由长到短,由短到长,如剑般延伸出去。
薄锐如影,伴光而生,正好能浑然天成的,切入对方剑法的空隙。
普群生和金昌,伤势都算轻一些,这一刻捕捉到了双方交手的细微变化,心中不禁叫绝。
妙!这一掌太妙了!
当真是神来一笔,一掌过去,绝对能够抢占上风。
但就在这一刻,苏寒山突然脸色绷紧,双眉掀起,瞳孔极速分裂,怒吼一声。
绝妙斩出的一掌,居然全力的变招,一根根手指,仅仅是想要挣脱之前的惯性,就发出了宛如数千道闪电断裂的声响。
但他终究还是挣脱了那股山影伴日的心意,硬生生把手掌捏成了拳头,伴随怒吼,轰然砸出。
轰!!!!
这一拳蛮横无比,带着魔王粉碎,佛像幻灭的声势,竭力滋生出五色神光。
仿若一颗彩色的大流星,撞进层层光明剑芒之中。
剧烈的轰鸣震荡,让之前峨眉三大高手交战形成的地窟,布满了裂纹沟壑,又长又深。
苏寒山的身影倒飞出去,划过第九层台阶,直到后背撞上了灵台之门。
他刚才看似只打了一拳,但停下来之后,却是双臂上都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痕,剑芒甚至延伸到他的脖子部位。
有一条血痕,还擦过了他右边的脸颊,直连耳垂。
于和的身影,也倒飞出去数里开外。
沿途上万的光明剑痕破裂,缓冲宣泄他身上的力道。
他身上的伤就要简单很多,只是心口微微凹陷下去半寸,留下一个五色旋转的拳印。
金昌就在第九层台阶上,但先受惰灾影响,又断了元神小臂,思维有点下降,竟没来得及出手帮忙,眼睁睁看着苏寒山从身边倒飞回去。
而且,根本不懂苏寒山为什么要变妙招为蛮招。
当苏寒山撞上灵台之门的时候。
于和已经提前缓过气来,人在半空,一剑指天。
海量的地层碎片,在崩解变形。
地窟中其他人,都还能够看到微观层面,自然能看出来,那些微观物质,正在被切割导引,仿佛雕刻一样,最后的成品就像是……脑子。
从微观层面的脑子,组合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脑子,房屋大小的脑子。
众多大大小小的脑子之间,还有剑意光芒的连接,脑子内部流窜的光芒,更细,更多变。
就算是个没有学过武的普通人,只要看到了这套剑法的图谱,仔细学习,恐怕也能够在七七四十九天,连续冲击三大境界。
抵达相当于武道第三大境的水平。
如果这套剑法继续完善,让人能够继续往后练的话,也要比同境武者,修炼其他功法的,轻松不知道多少。
世人之间,彼此有无穷因果,只要这套武功流传出去,有一个人练了,就会扯动因果,更多的人要练,直到把整个世界卷入进去。
但是,代价呢?
代价就是,修炼这套剑法的人,对事物的判断,会越来越接近于和的判断,思维的运转方式,会越来越像是于和的思维。
他们全部还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幸运,自己的面貌,但是思维的相似,也会让他们的气质越来越相仿。
也许有一天,面对天际晚霞。
于和会觉得应该露出微笑。
那么,广袤大地上,南北两极间,数以万万计的生灵,无论是人是妖,还是略开灵智的异兽,都会抬头,露出相同的微笑。
苏寒山之前,是直接被于和亲身演示的十成剑意误导,差点就走上了这条路。
对于世间大众,于和却不会采取这么粗暴的手段。
于和不会吞噬他们的精神,但所有人都在修炼剑法的过程中雕刻着自己,变成了“于和”。
这就是让所有人都活着,又全都能够理解“于和”的办法。
甚至这种转变,会让他们的习武资质,也纷纷得到提高,只要所处环境不同,相同视角也会得到不同感悟,又可以无比轻松的互相理解。
那才是真正的武道盛世,那才是真正的武圣人。
“世上真要出现圣人之治,那绝不可能是我一人所为,而应该是所有人共同的努力。”
于和的声音,正气浩然,震动这座幽冥地窟,心含大愿,剑意光明无边。
虽然这套剑法,还没有来得及在世间流传。
但是,以冥界每一团微观粒子,作为一个门徒,帮他们雕琢出脑子,用一点剑意,启动这些脑子。
暂时也可以模拟出几分,好像未来剑道盛世,真正达成后的模样。
“要么世上没有圣人,要么每一个生灵,都是圣人!”
仅仅是这朗吟之声,也在所有剑道之脑的加持下,穿透幽冥,蔓延到阳间。
昆仑山附近许多城邦村落,都听到了天地间,轰隆隆响起的声音。
“苏寒山,你且来受这一记……”
“众生登圣剑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