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2章 谎言

钱文相偷偷抹了一把汗,悄悄瞄了一眼旁边。别说方紫岚不在乎,就是这一串旁听的官员,从诸葛钰和苏昀,再到裴潇泽和周朗,都无人在乎,更无人拿此说事,真是活见了鬼。

思及此,钱文相只觉后脊生寒。连名声清誉都不要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见,而不在乎女人声名清誉的男人们,他亦是第一次见。

只能说明,这群人都豁出去了,什么都不在乎。

看来,这一回想要脱罪,怕是很难了。

脱罪?这两个字蹦入脑海之时,钱文相才意识到,原来从一开始,他便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

可惜,从他手上沾了第一条人命起,便注定了,会有这么一劫。

逃,是逃不掉了。

故而钱文相认罪认得很快,但随着他的证词,裴家和苏家不可避免地被扯了进来,还有汨罗左先生的图谋,渐渐展露在众人面前。

慕容清从善如流,极好地扮演着无辜质子的角色,一边懵懂无知,似是全然不知左先生为何谋划,一边痛心疾首,像是从未想过亦师亦友的左先生,竟是这般狼子野心。

直到诸葛钰站出来,说出左先生已死的隐秘往事,才让众人安下心来。

与此同时,早已知晓的慕容清恰到好处地被这所谓的噩耗“吓晕”了,孟庭扬手忙脚乱地把他扶了下去,方紫岚却并未跟随。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位与大京帝王有私情,对自家夫君毫不关心的世子夫人身上,但她本人只是看向李祈佑道:“王爷,不继续审了吗?”

李祈佑愣了愣,便听方紫岚仿佛解释,更像是自言自语似的淡声道:“苏家的案子,我也想听一听。”

闻言苏昀双拳紧握,终是站了出来,“苏家苏昀,要举报家父。”

短短的一句话,他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却仍挺直了脊梁。

方紫岚看着苏昀,心中五味杂陈。他说的真相,与她的猜测差不多,苏月兮一家遇害,和他的父亲脱不了干系。

此外,东南之地几乎每年都有的人口失踪案,也和苏家有关。制药之家,总需要试验品。

“当年瘟疫的源头,染病的那个渔民。”方紫岚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不受控制一般,问了出来,“和苏家有关吗?”

“无关。”苏昀抿了抿唇,“但当年瘟疫之后,苏家寻了不少流民……”

他没有说下去,然而答案呼之欲出。

方紫岚面色发白,寒声道:“当年救治之方,云氏等医家并未私藏,若是为了……”

“不。”苏昀猛地打断了方紫岚的话,摇头道:“苏家不是为了救治之方。”

方紫岚神情一滞,再也问不出口,替她问下去的人,是阿宛。

“不为救治之方,那是为了什么?”阿宛咬牙切齿道:“那可是瘟疫啊,你知道当年有多少人丧命吗?”

“对不起。”苏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却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抱歉。他并未参与其中,对细枝末节更是知之不详。

这一声对不起,或许只是因为他姓苏。既背负家族之名,便不可能独善其身。

“阿宛,够了。”方紫岚忍不住拦下了阿宛,“苏大人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阿宛张了张口,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她不想说苏昀清白,但也不觉苏昀有罪。

她至今仍记得,师父每每提及苏家,都说他们虽然手段极端,但是于医术之上的造诣,亦无人能及,若能流传后世,必会造福于人。

拿人命堆砌起来的医术造诣造福于人,这是什么道理?

她不懂,也不想懂。

就像鬼门之中那一个个失了鲜活生机的药偶,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是刽子手,而非医者。

方紫岚伸手把阿宛拉到了身边,轻轻揽住了她,不待说什么,便再次听到了苏月兮的名字。

她不由地看了过去,那枚本应属于苏月兮的玉坠,如今正静静躺在苏昀的手心。

终究是瞒不住了。

林建作为证人站了出来,如实地说出了当年林家村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从苏月兮到夏侯嫣,没有丝毫隐瞒。

阿宛虽然知道方紫岚火烧林家村另有内情,但听完之后,仍是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所以当年先越国公所言,夏侯姑娘死于瘟疫,皆为谎言?”李祈佑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虽然问的是林建,但目光却始终落在方紫岚身上。

林建垂下头,斩钉截铁道:“是。”

仅一个字,却足以掀起轩然大波。当年方紫岚孤身入林家村,在东南百姓心中,是宛若神祇一般的存在。

可如今,幸存的亲历者,亲口所述,大义凛然的背后,不过是谎言,任谁都无法接受。

就像是一尊神像,经年累月之后,表面华彩不在,露出了内里的灰败与空洞。哐当一声,轰然倒塌,摔个粉碎。

“阿宛姑娘,林镖头所言,是真的吗?”李祈佑嘴唇翕动,又问了一遍,“当年先越国公所言,夏侯姑娘死于瘟疫,皆为谎言?”

阿宛双唇紧咬,不住地看向方紫岚,然而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她的脸上有的,只是近乎麻木的沉静。

“纵然先越国公在苏小姐和夏侯姑娘身死一事上撒了谎,那又如何?”阿宛仿佛豁出去一般,一字一句道:“深入疫区,不畏生死,誓与东南百姓共存亡的,也是先越国公。”

她顿了顿,扬声道:“先越国公说谎,是为了保全苏小姐和夏侯姑娘的身后名,正如我今日所做。”

她说着,挣开了方紫岚的手,走到了堂中央,“不是人死了,便要由旁人说三道四的。还是说,就为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谎言,你们便觉得,先越国公当年所为,皆是虚妄?”

她的声音不大,却渐渐压得满堂鸦雀无声,直到另一个声音兀自响起,如同在平静水面上投下了一枚石子——

“先越国公的谎言,当真无关紧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