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是一枚在汽车发动机里面运转的齿轮吗?
我不禁这样想着。
真TMD讽刺啊。
我从一个人类的打工人,进化成了一个拥有金属质感,坚硬无比的打工人!
我一时间哭笑不得。
刚才那个声音没再搭理我了,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的身体。
的确,作为一枚齿轮来说,我的确很完美。
有着坚硬圆润的金属身体,错落有致的轮齿,还有反射着火光的镜面的皮肤。
粘稠的润滑油包裹着我,我旋转地十分精巧而稳定,虽然我分不清到底是哪一枚齿轮在给我提供动力,但我身为这些机械的一员,只管坚定地旋转下去就好。
我开始感觉到疲惫,和身为人类工作一天或者长时间地锻炼不同,这种运转的方式更加疯狂,它似乎永无止境,只要面前的连杆完成一次它的行程,我就需要转上数百圈。
但又能如何呢?
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只要面前的连杆不停下,我就会旋转下去,这并不因为我本身的意愿而产生任何的变化,也不会因为某一个零件的停止而停止——
停不下来,根本停不下来。
于是,在这漫长的折磨之下,每一个运转的零件都会发出统一的尖叫声,疯狂地嚎叫着,混合在那油气燃烧发出的爆炸声之中,这是机械的交响曲,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血液的折磨,有的只是汽油与润滑液蒸腾的高温。
我的身体早在几分钟之前就达到了极限。
但那又如何呢,谁会去管庞大组件中一枚小小的齿轮的死活?
如果说这台车子离开了我这枚齿轮就无法运转,如此想来,现在的我倒是比在人类社会的时候更加有用——至少没了我车子开不动。
偌大的北京,一个北漂的年轻人消失了,谁会在意呢?
我叹了口气,张开嘴巴想要咳嗽一下,可嗓子里如同火焰灼烧一样,一点津液也砸吧不出来,只能变成带着火星子的咆哮。
是的,在越过身体的极限之后,我也加入了周围的疯狂的尖啸。
“对,这才对,这样死得快,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声音再次出现,整个引擎盖里都能听见他的声音,用最沙哑的声音发出最高昂的喊声,听起来像是生锈的齿轮摩擦发出的声音。
用精疲力竭已经无法形容我此刻的体验。
仿佛在北京盛夏的时间,在一间桑拿房里面,放着一台跑步机,而我将自己的口鼻完全塞住,在其中跑着马拉松。
无法呼吸,身体仍在运动着,我却做不到最起码的昏迷,只能在耳边的噪音中,变成一枚齿轮。
抬头看看,那些巨大的活塞和连杆,如同行走在城市中两侧高耸的摩天大厦。
而这些大厦,将要倒塌在人行道上,将其上所有奔波的齿轮们全数碾碎。
………………
当旋转的速度终于一点一点的降低之后,我终于得以呼吸,周围的声音减弱,只听见苟延残喘。
而当耳边终于清静下来,再没有任何声音之后,温度也下降。
我知道,车停了。
我们,这些可怜的零件们,总算能得到短暂的休息了。
于是乎,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找到了我。
“这是我们第16585次停歇,在这16585次追求死亡的道路上,你还是第一个提出问题的。”
“是吗?”我尝试着与他沟通,但听起来,停止运动之后,他的脾气和善了不少。
“为什么没有人问?你们难道不好奇,你们为什么要不断地运行下去吗?”
“问?”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错愕,“我们不必问,因为我们在找?”
“找?”
“找问题的答案……可以这么说,没有一个家伙知道,我们每天疯狂的运转,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好奇吗?”我试探着问道。
“好奇什么?”那个声音倒是更加疑惑。
“你,你们,是什么?”
“我是一个很长的家伙,两端连着两个在地上滚的家伙,而在我的身体正中央,连着一个更长的家伙,该死。”他听起来像是在发牢骚,“你知道吗?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控制我的身体,我总会向左向右扭,这让我很不舒服,当我向左或者向右扭的时候,我身体正中央那个更长的家伙也会跟着我扭,而我两端的家伙们,叫得更惨。”
“好吧好吧。”我点了点头,“你是传动轴。”
“什么?你刚刚说什么?”他听起来十分惊讶。
“你是传动轴,就是……”我张开嘴,说到这里,然后将嘴闭上了。
我在向一个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一根传动轴的传动轴,解释什么是传动轴!
离谱。
“怎么不说了?”
“没事,那就是个称呼。”
“称呼?”
“就是,好比我想要找你的时候,我总不能说:‘嘿,那个说话难听又沙哑的声音!’吧。”
“为什么不能。”
“好吧,当我没说。”
“你今天很不对劲。”他说了一句话,然后没有继续解释,彻底消失在耳边。
周围也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闭上了嘴,身体外边包裹着的润滑膏固定下来,变得冰凉,这感觉很舒服,我想我可以休息一会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一个声音。
“让我们开启第16586次运转,该死的家伙们,醒醒了!”
一声怒喝之后,随着身体一阵颤抖,我再次开始了不受控制地旋转,这并没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从一开始,耳边的嚎叫和爆炸声就在持续不断地轰击着我的精神。
想到昨天,哦不,第16585次运转的惨状,我干脆放弃了抵抗。
将自己的意识降到最低,在支撑不住的时候肆意怒吼,和周围的零件们一起,陷入疯狂的运转,支撑这辆车在道路上行驶。
但是那个老家伙——传动轴的状态似乎不太妙,我听见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左右扭动,都会带动所有的零件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知道吗,我感觉你快要死了!”我放声吼道。
“是吗?那太好了!”
“哇哦!”
“冲啊!”
好吧,没有一个准确的称呼,这些零件并不知道我再跟谁讲话。
“传动轴!我在说你!”
那个老家伙记住了昨天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你TM的别在说话了!咳咳咳咳!”
“哈哈哈哈哈!”
我放声大笑起来,周围的齿轮也跟着我笑,笑声诡异而渗人,
如果水晶此刻在我的脖子上,我敢保证它的颜色绝对很绚烂!
于是,在昏死的边缘中结束了第16586次运转。
周围变得安静,我可以听见更多的声音。
“爸爸,今天我在班上朗读了我自己写的作文。”一个稚嫩的童声从外面传来,声音沉闷。
应该是这里面的零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没有反应。
只有我在默默地听着。
“药药真厉害。”这声音,是罗胜江,错不了。
“语文老师说,我会用很多比喻,我同桌,我同桌写的可不好了,老师让我教他。”
“我们药药都当老师了呀!”罗胜江发出哄小孩子的惊喜的声音,“晚上吃完饭,给爸爸读你的作文好不好呀。”
“好……爸爸,晚上吃什么呀。”罗药药声音很近,因为身材原因,她或许正凑在引擎盖附近说话。
“去李阿姨家里吃。”
“……我想吃妈妈做的饭。”
“……”
外面忽然沉默了许久。
“妈妈,妈妈去外地出差了,过几天就回来了,回来给药药做最喜欢的芋头蒸排骨。”
“嗯。”女孩的声音很轻,“爸爸。”
“怎么了药药?”
“妈妈还会回来的吧。”
这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应答了,他将手放在引擎盖上,感受着尚未散去的余温。
李大妈的声音传来了,她招呼着父女俩吃饭,给这个窘迫的男人解了围。
而我只是一枚躺在他车里的齿轮,罗胜江,他全部的依仗,就是这台车,用这台即将死去的车子,赚得抚养女儿的钱。
正如他放在引擎盖上的手掌一样。
没人伸出手与他相握。
罗胜江在这庞杂的重庆里面,只是一枚多余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