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有地位

冬天黑的早,饭也吃的先。

五点多钟,村里各家烟囱都已经冒了烟。

赵文多迈进门槛儿时,外屋地里都被热气蒸腾满了。白蒙蒙空气里响了声:“哟,三姑娘回来了,今天砍柴禾没再打只兔子啊?”

下屋里姜家女人那张刻薄的脸出现在眼前,似笑非笑的带着几分嘲讽,抹过头去掀冒着热气的锅盖,扬了脖子冲着屋里喊:“老儿子,出来端饭,今晚上我们吃红烧肉喽——”拿了几双筷子往屋里走,边念叨:“香喷喷,油滋滋,一咬直冒汁儿——”

热气里显出李翠珍的身影,大着肚子坐在板凳上不太方便,敞支着腿,拿着木头棍勾着灶坑里的火。瞅了眼下屋里,翻了记白眼儿:“显摆什么,不就是几块肉吗,谁还没吃过咋滴,瞧给她得瑟的,毛都掉了一地。”

两家人一向不大对付,彼此看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倒也不是到了挥拳动手的地步,顶多就是嘴头话角的明酸暗讽,谁占上风谁低头的口舌之争,表面上还维持着你好我好大家好。可这哪个心里头不明白,对门住着的亲戚不像亲戚样儿,总给自家找不痛快。

要说两家人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也不知道搁哪头儿论的,姜家人要比赵家人高出一辈儿,其他成员倒还好说,就李翠珍和汪萍这两位,都是当家的女人,年纪没差上几岁,却是两个辈份。两个又都是强势的性格,针尖对了麦芒,那是丁点小事儿都能掐上一架。明里要是不挑明,暗里却都较着劲儿。

昨天赵文多打了只兔子,炖了小半锅的萝卜块兔子肉,馋哭了姜家的小儿子。汪萍觉着很是没脸,一直都是她家压着赵家一头,平白让他们占了上风,那是坚决不允许的。

白天特意去割了一斤肉,就为了那厚浓的肉味儿,多放了调料做了红烧。兔子好吃,那能有红烧肉香吗?

李翠珍属于汪萍张张嘴就能看见她的小舌头,太了解那是什么人了,无非就想眼气眼气她吗?可即便是知道对方的小动作,到底没能理直气壮的喊过去。

姜家的条件确实是比赵家好,六口人里三个工人,还都是国家正式工,姜家男人和大儿子、二女儿光工资每月就能拿到一百多块钱,还不包括其他福利待遇,汪萍和三女儿虽说是临时工,离转正也不大远了,全家就一个小儿子不挣钱。

而这些还不是主要的,让李翠珍最为在意的是姜家儿女刚好凑成两个‘好’子,没能生出个儿子一直是她的块心病,总感觉低人一等似的。这也是她的坏脾气,沾火就着的一个很大的原因。稍微涉及提到‘儿子’都可能让她炸毛。

赵文多退散的白气里看着李翠珍那副气闷不得出的表情,舔了舔嘴唇儿,不咸不淡的‘嗯’了声:“是啊,又打了一只。”

迟来的回答,正对应着刚才汪萍那句听不出多少的诚心,却嗤讽意味十足的问话。

李翠珍后仰着头,怔愣了一秒钟,随即反应过来,两手一拍:“哎哟,我这老三,真是太能行了。”回头正迎着出来的汪萍,不无得意的挑了眉毛,有意扬声道:“我家老三又打了只兔子,瞧瞧这运气好的,真是叫人嫉妒啊。”

运气好是真,嫉妒的又是哪个?不说也都知道。

刚才还占了上风的人,被这一句给堵在了门口。汪萍冲着李翠珍气的直磨牙,狠瞪了赵文多一眼,疾走到锅台前端了菜扭头就走。一时也忘了垫块冷布,刚蒸出来的盘子热,烫的她一抖手,差点儿把盘子扔出去,‘嗷——’了声冲回屋里去。

“哈哈——”李翠珍拍着大腿直笑,丝毫不掩饰被她这副狼狈相给取悦到了。连带看向赵文多的眼神里都带着趣跃:“多儿啊,快进屋里暖和暖和,饭马上就好了。”起身掀锅盖都哼了两声歌。

帮着扳回一城的赵文多决定深藏功和名,没再多说什么抬脚进了屋。

赵文兰和赵文英赶着前后脚到的家,饭桌刚收拾上,趁着热乎劲一家人吃了晚饭。虽说还是咸菜就着苞米饼子稀饭老三样,可是就着‘又打了一只兔子’的喜讯,愣是吃出了美味。

“我三姐真是厉害,上一次山打着一只兔子。要是天天上山,天天都能有兔肉吃了。”赵文男吧嗒着小嘴儿,一脸向往的道。

“净想美事儿了,那兔子还能站着不动等着人去抓吗?满山跑的活物,能逮着两只就是运气了。”赵文兰秀气抿嘴笑,细白的手指头戳了下小丫头刺愣毛的小脑袋。肚子不疼了,浑身都觉着轻松。

赵文多接话道:“也没有多难,扔块石头过去,那兔子就倒了。”没啥表情的脸平淡极了,让人真的相信她说的就是事实,打兔子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这就叫什么,难了不会,会了不难。我这三姑娘,没想到还有这本事。”李翠珍呵呵的笑,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蔫巴人出豹子,老三这一点像我。”赵明玉盘腿坐在炕上,不紧不慢的念叨一句。

“……”几双眼睛都看了过去。

李翠珍道:“你可拉倒吧,老三话是不多,可关键时候能冲上去。你除了病就是歪,哪点儿像了?”

“病歪歪就病歪歪呗,好好一个词儿给你整零碎了。”赵明玉被说也不气也不火,慢条斯理的较词儿。

女强男弱,两人的一惯对话模式,引不起几个姑娘的兴趣。

“老三,你今天砍了多少柴禾?还是在昨天那片山场吗?”赵文英说了回家门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头个问柴禾而不是兔子的事。

赵文多点下头道:“嗯,还是那一片儿,离的不远。二十二捆柴我捞回来两捆,剩下那二十捆和郭家的挨在一起了挺好找,等抽空了我再给捞回来。”

赵文多清楚赵文英问这话的目地就是为了把柴禾运回来,这个家里最能干也最受累的就是这个老大,可她心里打着小算盘,琢磨着该怎么再找理由上山去,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只道自己会收尾。

赵文英张嘴刚要说不用她去,赵文兰先一步道:“老三可真是行,这才多大啊一天就砍了二十多捆柴禾,比起大人也差不了多少啊。”

赵文兰身体弱,打小就没几两劲儿,妹妹明明比她小,出力的活干的却比她出色,当姐的多少有那么点儿惭愧。

“按她这个年纪确实是没少砍,换了别家的孩子估计十捆八捆的就顶天儿了。”李翠珍点点头,随即又道:“不过光是这些也不够烧,还得想办法再砍一些,好歹把这个年过去了。”

“妈,要不我去请一天假吧?”赵文英道。

李翠珍没再像之前那样一口否决,而是犹豫了一下,看向赵文多。

赵家几个姑娘,排行老三的赵文多不长不幼,位置比较尴尬,能从父母身上分到的目光本来就少,加上年纪小既不能挣粮也不能挣钱,非旦不能分担家里的困难,反而上学需要花费钱物,这就使得她在赵家属于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换做战乱年间,这一大家子要是必需舍弃一个的话,那不用说这人选一定会是赵文多。

要是论几个姑娘在李翠珍心目中的地位,毫无疑问,她也指定是排在最后那名。

就是这么个丫头,却在一家人的脸面都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时候拎着镰刀硬生生的把面子给挽回来了。想想,她也才十一岁大,大冷儿的天,独自在山上砍了一天的柴,冷饿受怕,一个字儿不说,为的不就是这个家吗?

村子里同龄的小姑娘不少,可又有哪个能做到这些事?

想到这些,李翠珍迟疑了,以往开口就能决定的事情也变的不那么确定起来。

或许让老大老二哪个请天假,上一趟山去,也就是一天的粮和钱,省省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