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嗓音掷地有声,浸入高老祖孙耳膜。
是时,外头阴冷狂风卷起庭院干枯落叶的声音飒飒传进堂屋。
动静透着孤寂,回旋在方砖之上。
高老双手难以自持轻颤,缩进袖子里,“我……我想想。”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抵死不认望沧楼内未设局,根本不切实际。
云皎月抬眸示意不着急,给足高老时间斟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高老脸部肌肉紧绷,脑海不断推翻重组设想。
思考在招认和不招认之间,究竟哪种对高家的损失最小。
尽管想明白了,可面对云皎月时,依旧在咬紧牙关不开口。
想等到学士府的婢女从外头回来,再定结果是否要招认。
时间飞快,外头繁星逐渐布满苍穹。
府中的婢女不敢进堂屋请云皎月去吃晚膳,只能让东厨始终热着饭。
没多久,霜商和烟景脚步飞快,心惊胆战从外头回来。
霜商手里握着帷帽,气喘吁吁道,“夫人,我们在望沧楼真是见了一出大乌龙。”
烟景附和,“我和霜商刚进望沧楼,说要现做烧鸽子打包带走。”
“结果望沧楼的掌柜就迎了我们去雅间坐着。”
高老倍感压力,听见烟景说到要紧处,捂着胸口难以喘息。
下意识紧紧握着扶手,又听霜商道:“那掌柜也太客气,只是打包带走等一会儿的工夫,竟给我们专门准备了雅间。”
“可谁知道一进雅间,一桌子的男子乌泱泱冲着霜商跪下,而后不久……”
话还没说完。
粗犷声响陡然间落下,“祁夫人!”
高老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打断霜商的话,“祁夫人,请给老夫一个面子!”
让步,“老夫愿实行您说的七三分润方案,也愿意说清今日望沧楼的事情!”
云皎月神情
冷峭似凝聚出冰凌实体,“可是高老,我之前说的是,你得在我府中之人回来之前招供。”
眸色阴暗一片,饶有兴趣盯着这个能当自己爷爷的商户。
勾了勾薄唇,刻薄道,“现在她们都回来了,你不觉得你肯说清事情的时间太晚了吗?”
高老在京都生意场上风光那么多年,谈判时的气势还是有的。
泰然注视云皎月,沉着声音坚定道,“不晚。”
“祁夫人总听过一句话,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
“老夫知道祁家势大非高家所可比拟,但我们两家要是真较起劲……”
八面玲珑笑了笑,“鹬蚌相争对峙。损伤实力彼此不说,恐怕还会让别人乘虚而入得利。”
“眼下老夫已厚着脸面求和,夫人又何必冒着树敌风险,继续较真?”
云皎月目光微微凝滞住。
单手闲适摩挲着手腕上戴着的一圈碧玉珠串。
盯着对方那双浓黑沉静的眼睛,买账道,“我可以给高老你这个面子。”
“但有一点,希望您往后不要再为人棋子算计我。”
“否则,您这一家老老少少,我必一一报复。”
高老嘴角抽搐几下,被云皎月教训也不生气。
这些话,是要挟也是忠告。
高老敛下神色,“今日邀祁夫人去望沧楼,的确有设计你入局的意思。”
“只是……我们真没想害你。”
怅然,“我们高家依仗的人,夫人也认识。”
事情已成定局,学士府的婢女知道是谁的人手进了望沧楼。
那他已经可以先供认。
只需事后再对幕后的主子,装作是东窗事发后不得不告知实情的样子。
云皎月沉下脸,漆黑眼眸浮出薄薄一层雾气,让人看不清楚所思所想。
试探性问道,“是……安远公主?”
高老艰
难出声,“是。”
云皎月眸色深深,神情从难以置信再到浸入无澜的平淡。
时至今日,她才真正透彻地领悟。
何谓李敬之口中,京都之人心思深沉。
霜商和烟景很有分寸,四目相对间,自发退出堂屋。
霜商拎着烧鸽子,命其余婢女拿包裹着烧鸽子的荷叶,去东厨切肉片摆盘,再是径直回房间更衣。
烟景则守在堂屋外,并未让下人靠近。
屋子内,高老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了一些。
恍惚间开了口,“我继承高家时,已是中年。”
“靠着搜集古玩珍宝的爱好,用祖辈积累下的家底倒买倒卖发迹。”
“当初,我手底下的荣宝斋的生意只局限于京都,并未有今日许多州县都有分店铺子的盛大光景。”
说起往事不由感慨,“七年前,安远公主派人找到了我。”
“她不仅助我在不少州县开铺子,还用自己的势力,打点底下州县官员。”
“就是因为有安远公主这个层面在,荣宝斋生意越做越好。”
云皎月眼角余光捕捉到高老对安远公主的敬重之意。
眉头挑起,难以想象此番敬重,是因隐忍诸多的安远公主而生。
若有所思犹疑出声,“七年前……”
“那时公主才十岁出头,她那么早就开始招兵买马布局势力了?”
高老点了点头,粗粝手掌覆在玫瑰椅扶手上。
抵着站起来,背过身去负手,望向支摘窗外狂风乱舞的庭院。
萧瑟秋景隔着窗纸生动摇曳,呼啸声透过纸间。
“公主殿下并不容易,七年前太子病逝,郑贵妃之女怀淑公主又在八岁之时,被陛下以再续两国交好为由,主动送到大梁做皇子妃。”
云皎月眸子里墨色翻涌,年仅八岁就被送到大梁,又恰好是在太子病逝那年。
她怎么想都觉得太子之死,和郑贵妃有所关联。
崇明帝膝下子女不多,难不成怀淑公主被送到大梁,是崇明帝有意而为之?
是想时刻提醒自己,日后绝不立八皇子为储君?
“我听说前武定侯和太子殿下死于同一年,那一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老可否将所知道的前尘往事告知我,也好让我对京都贵人间彼此秘而不宣的事情有个数。”
高老嗓音低沉压抑,想到那年发生的事情,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感慨道,“祁夫人所谓的前尘往事,也算问对了人。”
“当年武定侯府问我订了赤壁游故事笺。”
解释道,“那笺为皮料印花纸,由数张褙厚,由于纸面印着赤壁游图,又称赤壁游故事笺。”
“我记得侯府要得急,我收到货后就亲自去了趟侯府。”
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忘记那日所见的情形……
“我进武定侯府时,里头的家仆无人有空接待我。”
“他们都在忙着给前武定侯拼接尸体,尸体太碎了,血肉模糊不成人样。”
一旁的高月不清楚高老还去过武定侯府。
只知道她年幼时,祖父有一阵子时常做噩梦,问府中家仆,家仆们只说是去送印花纸时冲撞了邪气。
好奇地脱口而出,“祖父,前武定侯为何要被拼接尸体?”
“那年十二月,郊外山林白雪皑皑,陛下突然想吃熊胆下酒。”
“郑贵妃随口说了句太子殿下近日爱狩猎,陛下酒气上头,就让太子殿下表孝心,去猎杀黑熊。”
“前武定侯……也在太子殿下所带之人之中。”
高老继续道,“冬日的雪太大,大到老手都辨不清方向。许多人都在山里走散,唯有太子殿下和前武定侯两人一起前行。
”
黑熊本身不吃人,但若吃过人肉,就会对吃人一发不可收拾。
甚至上瘾到将人作为主要食物。
高老紧皱着眉头,如今他已想不起前武定侯的长相。
脑海里只有那团模糊的血肉,和一截一截长度不等的肢体。
“我后来听安远公主提及,雪势渐大,太子殿下和前武定侯躲进了山间猎户留的小屋。”
“按理说冬日山林里的动物大多都会冬眠,谁也没想到有只黑熊竟然站在屋外,学着人的模样敲门。”
“黑熊只敲门不出声,前武定侯觉得古怪,怀疑是野熊,一直阻挠太子殿下开门。”
高老言语中尽是惋惜,“可惜殿下宅心仁厚,不忍有人被冻死在屋外的万分之一可能,还是开了门……”
云皎月诧异愣住,刺骨冷意猛地从脚底往上蹿。
黑熊的嗅觉比犬类要高出数倍。
它若是察觉出附近有人的踪迹,哪怕隔着几公里,都能追踪到。
而且这种生物不喜欢吃死人,它喜欢吃半死不活的人。
将到手的猎物折磨得浑身动都动不了。
在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且意识清醒的时候,它才会开始吃人。
吃人的顺序也十分可怖,有些黑熊喜欢将人的脸皮剥掉,再吃。
高老重重呼出一口白气,毛骨悚然道,“前武定侯为太子殿下殊死搏斗,争得了逃亡的有利时间。”
“太子殿下和守卫赶到时,前武定侯,已经身死。”
“而后不久,因此事大受惊吓,又太过愧疚的太子殿下就病逝了。”
云皎月一时无言。
她本身是个讨厌蠢人的人。
身边明明有人劝诫,却还是姑息优柔不识大体。
她不会像高老一样感慨太子是宅心仁厚。
只会觉得——
陆乾的亲兄长尸首不全,是死于储君的一意孤行和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