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崤一直都是清醒的。
从姜柚走进殿中,用温热的斗篷拢住他,还仔细地把透风的角都压实的时候,他就是醒着的。
这些年来,卫崤在这深宫中学到了更多的东西,比如说——蛰伏、伪装,好的狩猎者,在完全有把握杀掉猎物之前,都不会贸然进攻,让对方感受到任何一丝异样,他有足够的耐心以不变应万变。
藏在袖间的利刃缓缓滑出,被修长的手指压住,他闭着眼睛,既然脑子钝痛,也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那人在慢慢靠近,脚步声很轻,不是刚才离开的那两个太监,听起来像是体态轻盈的女子,或者年岁尚小的孩子。
温热的斗篷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淡而柔和的、还夹杂着一点蜂蜜甜味的奶香,柔软细腻的指尖落到了卫崤冰凉的脸上,对他来说,这一点余温却堪称滚烫,烧得他的脸颊都在发麻。
在斗篷和被子的遮掩下,卫崤生有薄茧的指腹一点一点地摩挲着刀锋。
他实在想不通,这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是借机折磨他、打骂他,而是在照顾他?
卫崤发现自己的脑袋枕到了柔软的膝头上,这人一点不设防地靠了过来,那股甜甜的味道更加浓郁了,萦绕在他的鼻尖,几乎让他溺毙在其中,紧接着,杯沿抵到了干裂的嘴唇边,果子的清香扑鼻。
来了。
卫崤心中一凛,这里面绝对加了东西,原来是想趁此机会将他毒杀掉吗?
他紧闭着唇齿,那柔软的手指还在不厌其烦地揉搓着他的脸,在预备出手的同时,一声轻柔的呼唤冷不丁地在寂静中响起:“舟舟,舟舟?能听见我说话吗?”
有多少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呢?
卫崤一时间想不起来了,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身体线条紧绷,身体动作快于脑子,手指下意识地压住了利刃,刀刃割破薄薄的皮肤,嵌进血肉里,引发了疼痛和战栗。
“舟舟?”
卫崤的身子在颤抖,像是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察觉到这一点的姜柚凑近了些,不明所以地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试图把他叫醒。
下一秒,天旋地转,待不设防的姜柚反应过来,已经被一具瘦削修长的身体压到了床榻上,一只冷冰冰的手扣在她的温热的脖颈上,指尖正好压在颈动脉的位置,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卫崤的一只手撑在她脑袋边,一条腿半跪在她身侧,未束的长发垂落下来,眼尾微微挑开个凌厉的弧度,瞳孔极亮,呈深琥珀色,浮动着光影,如同黑夜里燃烧的月亮,惑人,又危险。
他的视线一阵一阵地发黑,却紧紧地盯着被压制在身下的姜柚不放,十一二的模样,肤色奶白,细眉,杏眼,水润灵动,乌黑漂亮,稚气未脱。
与八年前那张软绵绵的小脸几乎重叠。
卫崤的瞳孔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地咬住舌尖,尝到了满口腥甜才勉强稳下心神来,手上却用了些力气,扼住姜柚纤细脆弱的脖子,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谁?”
姜柚下意识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忽然听得他这般发问,不由得有些想笑,原因无它,主要是十三岁的少年已经进入了变声期,加上受了寒,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好似砂纸一般粗糙,闷闷的,颗粒感很重。
“舟舟。”她放松了一些,拍了拍卫崤的手背,杏眼弯起,脸上露出一个乖乖的笑:“是我。”
“抱歉,之前我并非故意不辞而别……”
姜柚的话一顿,看着卫崤泛红的眸子,心不由得软成了一团,抬手一点点地抹去了他眼角的湿意,也没隐瞒,认真地解释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实我并不能控制出现和停留的时间,也还没找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当初你被胡荣带走之后,我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排斥出去了一样。”
毕竟年纪还小,并不似日后一般不喜形于色,加上生病的人感情比较脆弱,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卫崤的眼眶里中涌出来,过于充沛的情感诉求都混在里面,尽数落在了姜柚的脸上。
她默默地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在她看来,不过是过去了半天,而对卫崤来说,却是整整八年的分离。
八年前。
伤痕累累的卫崤回到永和殿,怀里还揣着偷来的食物,藏在心口的位置,用体温保留了一点余热。
可以那道总是坐在高墙上等他回来的身影却不见了,那句令他感到温暖和心安的话也再没人说了,他找遍宫殿和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却什么都没有了。
以前,他一直觉得,在这皇城之中,弱小的他如同一只蝼蚁,谁都能踩死,又不会特地去踩死,所以才能苟延残喘的长这么大。
可是后来姜柚告诉他,这些宫女太监敢不把他放在眼里,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不过是因为他只是一个有虚名却无实威无靠山的皇子,但实际上,这群宫奴才是皇城中最渺小的存在,生杀大权皆掌握在上位者的手中。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自己的渺小,所以才会想尽办法在你这个不受宠的皇子身上得到平衡。
无论如何,他的身份是皇子,身体里一半是皇上的血脉,皇子被宫奴欺凌,丢的是皇上的脸,不拿到明面上来说还好,如果闹大了,他们根本就不敢骑到他的头上去。
于是,卫崤愈发不要命,坐实了自己“煞星”的名声,也学会了伪装和随机应变,之后的日子里,他靠着姜柚之前教过的东西,还有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慢慢地在这个皇城中长大了,已经很少有东西再能触动他。
只是他经常会回忆起,那个寒冷且无灯火的殿中,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小孩。
“舟舟,要好好活下去啊,你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可是……如果我不厉害呢?”
“没关系,还有我呢。”
卫崤松开压制姜柚的手,跪坐到一旁,一点点地把她脸上的水痕擦干净,他安静地流着泪,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像极了一只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
姜柚坐起身来,把斗篷和被子都拢到了卫崤的身上,隔着被子抱住他,安抚般轻拍着他的背。
卫崤的长腿有些憋屈地蜷缩着,他却没反抗,只把脸埋在姜柚的肩颈处,小声地问道:“你还会离开,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