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走近的林京衡混在人群里,来到了便利店门口,好在他今天出门的时候戴了个帽子,帽檐一压,把半张脸给遮住了。
他坐在姜柚和时怿旁边的一张桌子,跟特务头子接头似的,鬼鬼祟祟地盯着两人看。
不是,他刚才没有听错吧?江冉叫这小子哥哥?前两天去盛京的时候,虽然没有见到江舟望,但他是有名的青年钢琴家,照片网上一搜一大把,可不是长这个样子。
这个哥哥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看他这样,又不像是骗子……但是说不清,毕竟人不可貌相,万一真是个坏人怎么办?
但这个人真的长得好眼熟,他到底在哪里见过?
在发现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就痛失哥哥身份的林京衡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要炸了,他想上前去,但是心里又有些局促。
他脑子里一直重复着姜柚叫“哥哥”的画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此时,便利店门口,时怿熟练地拧开保温饭盒,把营养均衡的饭菜放在桌面上,还贴心地把餐具都递给了姜柚。
看这样子,他应该不是第一次来送饭了,双方之间的氛围也很融洽,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昵,旁人无法插进去的感觉。
这时,坐在对面剥坚果的时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正在乖乖吃饭的姜柚抬起头,脸颊还有些鼓鼓的,跟只进食的小松鼠似的。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这笑容很生动,夹杂了些得意,还有一股子撒娇的意味。
这跟在林家人面前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一时间,林京衡都看呆了,原来,妹妹面对熟悉的人,面对对她好的人,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状态吗?
看起来乖乖的,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会主动说笑,会主动撒娇,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从容又自然。
看着认真吃饭的姜柚,时怿微不可察地瞥了旁边一眼,刚才他就发现,之前那个跟他搭话的年轻男人一直偷偷跟在他们后面。
时怿没有刻意去调查过姜柚的事情,但是由于这件事是圈子里最近的热点,一直都在传,他还是听说了很多。
他大概能猜出来这个年轻男人的身份。
林京衡,柚柚的亲哥哥。
说实话,不管是对江家,还是对林家,时怿的印象都不太好,虽然他曾经说过,比起不可靠的传闻,他更相信自己的感觉,但是现在要在这个基础上加上一个不讲道理的前提。
那就是,对柚柚不好的,他都不喜欢。
在时怿身边的时候,姜柚向来很放松,而且两人气质都很出众,经常吸引旁人的目光,所以她对其他人不带恶意的视线都已经免疫了。
再加上今天的菜她都很喜欢,吃喜欢的食物,她一向专注,一直在认真干饭,并没有注意到林京衡。
“柚柚。”时怿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把核桃仁从壳里取出来,放到了旁边装葡萄干的盒子里,温身问道:“这段时间,江家那边有联系过你吗?”
听见这个问题,刚想过来的林京衡一怔,动作比脑子快,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姜柚疑惑地抬起头,虽然不知道时怿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老实地回答道:“怎么可能?他们巴不得我赶紧滚呢,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怎么可能主动联系我。”
“我就知道。”时怿冷笑一声:“段美媛前两天还接受了媒体的采访,说她给了你一百万,也算是给这十几年的母女情一个交代。”
姜柚把鸡翅骨头吐出来,一言难尽地评价道:“那她还挺能吹的。”
当时原身走的时候,姜母确实是给了她一张银行卡,说卡里有二十万块钱,算是最后的体面,让她拿了钱之后就赶紧滚,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不管混成什么样,都绝对不要回来。
话里话外都表现得很看不起她,好像她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社会的渣滓,只能用感情要挟,回来问江家要钱一样。
不仅如此,还不忘把她贬低了一番,说什么这些年里,为了培养她,他们花了多少多少钱,而她却不争气,不管是钢琴,还是学习,什么都整不好,果然是天生的废材之类的。
原身一分钱没要,他们买的东西也一样没拿,她带走的衣服和笔记本电脑,都是之前自己在游戏里挣钱买的。
她性子还倔,甚至还说江家在她身上花的这些钱,以后她一定会还。
姜柚把江母当时的表情和说的话都绘声绘色地表演了一遍,还细数了这些年里他们不干人事儿的行为。
她决定一次性把话全都给说清楚,算是对时怿表明了她对江家的态度。
江父江母从不曾尊重这个女儿的想法,把她当做充当门面的工具,一直在干预她的各种选择,言语打击和关禁闭都是家常便饭。
至于江舟望,他是个难得的天才,天生感情淡薄,只对钢琴,以及在钢琴上有天赋或是有造诣的人感兴趣,就算是对父母,他也不见得有多深的感情。
她不怪他,但对他也没有感情。
“他们只想要优秀的、听话的、能够给他们长面子的孩子,我达不到他们的要求,所以就被放弃了。”姜柚端起旁边的汤喝了一口,轻描淡写地总结道:“不过还挺庆幸他们放弃我的,所以说,我和江家,以后一定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听着姜柚的话,时怿的表情已经变得很难看了,眼底浮现出了淡淡的戾气,还有说不出的心疼。
而坐在旁边的林京衡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第一次见面,林京衡就目睹了亲妹妹跟养母发生矛盾的一幕,当时尚在懵逼状态的他还没接受事实。
他完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脾气不稳定的陌生人是自己的亲妹妹。
不过他们家人都不傻,收拾好情绪,事后仔细回想一下,一合计,就能看出很多隐藏的情况。
江母是个善于伪装的双面人,她嘴上说很疼冉冉,为她付出了很多,但从她的眼神里,完全看不出一丝不舍。
她迫不及待地想把欢欢接回去,张口闭口都是对她的优秀很满意。
她恨不得赶紧把冉冉送走,最好是再也不要联系,张口闭口都是对她的嫌弃,怪她不够优秀。
林京衡没有跟江母长时间相处过,只能通过这寥寥几次接触,察觉出她大概的性格。
他不知道江母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但他能够确定一点,那就是她对孩子的期望应该非常高,在这个基础上,给孩子的压力,应该也很大。
至于江父,只在亲子鉴定的时候露过一次面,林京衡只跟他打过照面。
而江舟望就更别说了,他从未露过面,一直在国外开钢琴演奏会,一直到事情结束的前两天才回国,他们送欢欢回盛京的时候,他甚至连面都没露。
林京衡自己就是个妹控,平时欢欢有一点小事,他都很在意,更别说是这种跟天塌了似的抱错孩子的事情了。
除非他重病住院,连动都动不了了,不然不管他在做什么,他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家。
林京衡能理解江舟望在忙着演奏会,但他不理解他的冷漠,这种冷漠已经近乎漠视。
而现在听了姜柚的话,林京衡才知道,这些年里,她过的到底是怎样窒息的生活。
他只要一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那么小一个,却被独自关在黑暗狭小的禁闭室里,无论怎么哀求,怎么哭喊,外面的人都无动于衷……
林京衡垂下了脑袋,手指渐渐颤抖起来。
小姑娘只是有些叛逆,并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行为也没有伤到旁人,那个歇斯底里的,跟只刺猬似的小姑娘……其实更像是一头困兽。
她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只能竖起防备,防止所有人进入她的世界。
在自己和爸妈疼爱欢欢的时候,小姑娘在江家是怎样被责骂的呢?
在知道自己是被抱错的时候,她是否对亲生父母和亲哥哥有过期待?
被他们孤身一人留在高铁站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
在察觉到亲生父母和亲哥哥的疏离时,她心里又是什么感受?
林京衡攥紧手指,他不敢想,只要稍微想象一下,他就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心脏也紧得发疼。
他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之前为什么会拒绝去高铁站接她,为什么会丢下她一个人,一家人去送欢欢。
见时怿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姜柚伸手勾住他的手指,笑吟吟地说道:“都过去了,我已经没事了。”
时怿的手指颤动了一下,他拉紧姜柚的手,沉声应道:“嗯,我知道,现在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在。”
姜柚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嗯!我知道!”
一直到她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喝完酸奶,在时怿的陪同下往校门口走去,林京衡还愣愣地坐在原地。
他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出现在姜柚的面前,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
学生回学校后,家长也离开了,便利店门口的人越来越少,渐渐空了下来。
有路人走过的时候,不经意朝门口看了一眼,只看见一个个子高大的男生坐在凳子上,脊背不堪重负似地弯着,头上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
只露出了薄唇和弧度流畅的下巴,唇色很淡,一点血色都看不出来,仿佛哪里不舒服一样,而且脸上还隐约能看见水光。
路人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走上前,问道:“孩子,你没事吧?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男生抹了一把脸,没有抬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没事,谢谢。”
见他身体没事,路人也就放下心来了,猜测这男生大概是心情不好,看他的打扮,有可能是学生吧,或许是没考好,或许是别的原因。
不过能让这么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难过成这样,应该不是什么小事。
路人走后,便利店门口又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长腿停在男生的面前。
紧接着,男人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林京衡是吗?”
林京衡的脊背一僵,抬起头来,他的眼眶发红,眼睛里还能看见清晰的红血丝,仿佛一下子就憔悴了许多。
他看着面前的时怿,嘶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
明明之前在学校门口搭话的时候,这人也没表现出认识他的样子。
时怿坐到对面,一举一动都很优雅,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力,他平静地说道:“你一直跟在我和柚柚身后,她来边城的时间很短,认识的人也不多,能提着饭盒来给她送饭的,除了你,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柚柚?
林京衡一怔,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江冉的小名,本来他们打算过几天带冉冉去改名,既然双方换回来了,她自然不可能再姓江了。
本来他们考虑的是,她可能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所以只打算改个姓,不过现在看来,她可能根本就不喜欢这个名字。
“原来被你发现了。”林京衡哑声笑了笑,他完全不知道该拿出怎样的态度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只说道:“我看你很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时怿淡定地自我介绍道:“我叫时怿,也是京大的学生。”
时怿?
一听见这个名字,林京衡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他就说怎么觉得这个人长得这么眼熟?这人在京大可是有名的风云人物。
“原来是你……”林京衡呢喃道:“怪不得,我就说你怎么长得这么眼熟。”
他抹了一把脸,斟酌着问道:“你和冉冉……你们关系好像很好,我刚才听见她……叫你哥哥。”
提到姜柚,时怿凌厉的眼神稍微缓和下来,唇角微微翘起,脸上带着笑意,语气却还是十分冷酷。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柚柚一个人坐高铁到这里的时候,你们不仅缺席了对她来说很重要的时刻,还一家人欢欢喜喜地送林知欢去盛京。”
时怿的姿态很从容,浑身上下却透露出一种令人难以反抗的强势:“如果你们只是觉得愧疚,只是想要弥补,但是一面临选择的时候,就把她排在林知欢后面的话,我劝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去靠近她。”
“你们对她不好,有我对她好,我以后就是她的家人,她在我这里,永远排在第一位,没有什么能拿来跟她做选择。”
时怿漆黑深邃的眼睛里充斥着深沉到了令人为之震惊的感情,林京衡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他能感觉到,这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时怿说的这些话,好像已经成为了刻进他灵魂里的本能。
他向来说到做到,要是林家人真的做得不好,他有的是办法让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姜柚的面前。
林京衡顾不上其他的,连忙解释道:“我们确实是很愧疚,想要弥补冉冉,但我们是想和她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和她好好的培养感情,好好的一起度过未来的日子!”
时怿没有说话,而是冷冷地盯着他,眼神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林京衡没有躲闪,攥紧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跟他对视。
过了一会儿,时怿收回目光,脸上冷酷的表情敛藏得一干二净,淡定地说道:“很好,希望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说完,他站起身,直接转身离开了,既然柚柚都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他自然不会有异议。
看着时怿的背影,松了一口气的林京衡才发现自己后背都湿透了。
冉冉到底是怎么认识这人的!他跟学校传言中的很不一样,不是什么清清冷冷的高岭之花,而是一头让人感到很危险的猛兽。
不过看时怿这个样子,他是真的很疼爱冉冉,甚至不给旁人一点伤害她的机会,把一切可能都扼杀在摇篮里。
林京衡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提着甚至都没打开的保温饭盒回了家。
林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没送到?还是冉冉不喜欢吃这些菜?”
林京衡一脸严肃地把饭盒放到桌子上:“爸,妈,我有事想告诉你们,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听他语气认真,林父和林母都坐了过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林京衡没有隐瞒,把今天发生的事以及从姜柚那里偷听到的话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了。
重复一遍的时候,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有些哽咽,十分艰难地才把话说完。
话音落尽,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父和林母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孩子,一直主打的都是鼓励式教育,跟孩子做朋友,不论是林京衡,还是林知欢,都是被爱浇灌长大的孩子。
他们难以想象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些年里都经历了些什么。
林母捂着疼得抽痛的心口,眼泪直接落了下来,毕竟是自己怀胎10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她怎么可能不心疼。
林父的脸和身子都绷得很紧,好像微微一放松,整个人都会垮掉一样。
林母忍不住哭道:“怎么会这样?这么小的孩子,他们怎么下得去手的!还有我们……我们都做了些什么!”
林父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咬紧牙关,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抱在了怀里。
林京衡坐在对面,已经哭过一次的他看见父母这个样子,忍不住又鼻酸了起来。
他的眼睛憋得通红,却不肯哭出来,而是安抚性地拉住林母的手,颤抖着安慰道:“爸,妈,你们别太难过了,以前是我们做得不对,我们以后还有机会,有很多时间去对冉冉好。”
林母胡乱地擦着眼泪,应道:“没错,你说得没错,冉冉现在回家了,回到爸爸妈妈和哥哥的身边了。”
林父沉默地坐在旁边,眼眶早已泛红,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