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柚一推开门,就看见了站在书桌旁边的闻霆。
他今日打扮得很正式,黑色短发都梳到了脑后,露出了俊美清隽的五官,白色西装和马甲,配了浅灰色领带,西裤的长度刚好盖在那双乌黑锃亮的皮鞋上。
低调沉稳中隐约可窥见十里洋场风流公子的派头。
他手里正拿着一张报纸在看,漆黑的眼帘轻敛,左手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碧绿的玉指环。
听见开门的声音,闻霆抬眼看了过来,一双狭长的双眸漆黑如墨,姜柚愣了一下,不由得在心里感叹,闻钦和闻霆不愧是兄弟,仔细一看,眼睛生得还挺像的。
闻霆的目光落到姜柚身上,纯蓝色的旗袍,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肩头,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很澄澈,看起来就像个正在读书的学生一样。
她的脸很干净,显出了几分往日没有的稚气。
这还是闻霆第一次见这个寡嫂这种打扮,以往她出现在他面前时,脸上都是涂脂抹粉,穿着各种颜色鲜艳的旗袍,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什么想法都写在了眼睛里。
闻霆把手里的报纸合上,随手放到了书案上,微不可察地犹豫了一瞬,淡然地唤道:“大嫂。”
姜柚坦然地应了一声,开门见山地问道:“二弟,你是考虑好了吗?”其实闻霆的意思,她心里大概有数,应该是同意她之前的请求了,不然也不用特意请她过来。
果然,听了她的问题,闻霆微微颔首,语气有些不近人情,说道:“我只是帮你引荐而已,能不能过曹老先生那一关,就看你自己的了。”
闻言,姜柚的眼睛一弯,真诚地说道:“二弟,谢谢你。”
闻霆理了理袖口,朝姜柚走过来,继续说道:“这件事我已经跟大娘说过了,曹老先生那边我也派人去了一趟,正好今天我去巡查铺子,送大嫂你一程。”
短短一天,不仅说服了杜氏,连“面试”都安排好了,这人办事果然靠谱!
姜柚眼睛一亮,一点不整虚假客套的推辞,一口答应了下来:“那就麻烦你了!”
与此同时,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闻霆,她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子,差不多只到他肩膀的位置,这意味着闻霆的个头起码有一米九。
而且她到这个世界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
姜柚在心里沉思,不知道闻霆有没有可能就是爱人。
两人并肩往外走,视线穿过大开的门,姜柚看向外面的台阶,那狰狞的雾气还盘踞在那里,形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成了模糊又怪诞的人形,四肢长得诡异。
看来闻钦虽然能在白日里出现,但是并不能凝聚成人形,而且在之前几张黄符的力量之下,他不可能毫发无伤。
见闻霆走出去,姜柚忽然发现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放慢了一些,走在落后他一步的地方,默不作声地观察。
只见那雾气挣扎着想上前,却不知道碍于什么东西,只能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了一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难道闻霆身上有什么好东西?
姜柚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到了他的手上,盯着那枚玉指环看了一眼,在脑海里问道:“统子,002,看看这枚玉指环?”
002扫描了一下,回答道:“确实是好东西,三百年的老物件了。”
系统把玉指环的内壁放大,补充道:“里面一圈还刻着咒文诶!”
姜柚确定自己身上戴的都是顶好的东西,但是看来在这个世界用的话,力量还是大大打了折扣,不然只一枚古玉,就能让近千年的恶鬼都近不得身。
她暗自思索道:“我得想个办法整点好东西来。”
察觉到姜柚目光的闻霆没有说话,食指指节习惯性地在玉指环上蹭了一下。
这一路走来,两人吸引了不少下人的目光,大部分下人都没认出姜柚来,私下里都在议论这个跟二少爷一起的女子是谁。
认出她的下人则一脸吃惊,谁不知道这闻家大少奶奶有名无实,身后还有一堆只知道吸血拖后腿的丢脸亲戚,她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存在感,这是什么时候搭上二少爷这条大船的?
就算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些人都不敢在闻霆的面前表现出异样,一个个都垂着脑袋,遮住了眼睛里暗含的打量和沉思。
两人走过之后,下人才会抬起头,看着两人的背影议论纷纷。
姜柚表现得很淡定,反正被多看几眼又不会少一块肉,而且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怕人看的。
靠着闻霆手上的玉指环,姜柚有惊无险地走出了闻家的大门。
跨过门槛之后,她莫名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团雾气好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了一样,用力且频繁地往外撞击,却走不出闻家大宅半步。
姜柚微微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闻钦不能离开这个地方?这闻家难道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闻霆停下脚步,站在车门旁边,侧过身子唤道:“大嫂?”
“来了来了。”姜柚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应道:“我们走吧!”
这件事一点头绪都没有,暂时先不着急,反正纸包不住火的,要是真有什么事,总是会浮出水面的。
看着姜柚的背影,裹挟着风声的人形雾气更加疯狂地撞向无形的屏障,一次,一次,又一次。
不要走!
别离开!
放它出去!
姜柚安静地坐在车后座,闻霆就坐在她旁边,微微闭着眼睛,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却遮不住一点青黑的痕迹。
大总统病逝这件事给社会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动乱之下,他要操心的事比以往更多。
闻霆修长的手搭在腿上,阳光透过半开的车窗洒进来,给玉指环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质地看起来格外温润细腻。
他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旁边人直白且灼热的眼神,像是火舌舔过他的手背,留下了一点难以忽视的焦灼和滚烫。
他蹙起眉头,微微收紧的手指在面料挺括的西裤上按出了乱七八糟的褶皱。
闻霆心里有些恼火,他还以为他这个好大嫂学聪明了,没想到还是没变……不,现在还是长本事了,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盯着人不放了!
系统瞅了一眼,一言难尽地提醒道:“宿主,你别用这种痴汉似的眼神一直盯着它看啊!”
姜柚连忙垂下眼睫,在脑海里“吸溜”了一声,用十分痴迷地说道:“玉指环小宝贝太漂亮了,我好爱!恨不得立刻跟它谈情说爱,永不分离!”
系统叉着腰,立刻接过话:“你那是馋它的身子吗?你那是看上它身强体壮能驱鬼了!”
姜柚擦了擦不存在的口水:“嘿嘿。”
002捂住脸:“……你们开心就好。”
艳阳高照,平江路邻着波光粼粼的小河,本来就不算太宽,行人和小摊贩一挤,逗狗遛鸟的小孩再一跑,车子开得就更慢了。
街道两旁有大批住宅,还有众多的店铺,其中有“老义昌”“发兑经史子集”等等店铺的招牌,青砖白瓦下还放着葱郁的绿植,挂着红色的灯笼,吆喝声四起,很是热闹。
保宁堂开在东花桥巷东首,车子开不进狭长的小巷,司机把车停在了巷口,闻霆睁眼看向姜柚,漆黑的眸子有些发沉,冷冰冰地说道:“下车。”
姜柚眨了一下眼睛,她是“第一次”坐车,应该不会开车门,果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长生连忙下车来帮她打开了车门。
闻霆默不作声地领着姜柚往巷子里走,她跟在后面,抬眼看着他的背影,走动间,脊背的线条有些绷直,她一脸莫名地说道:“我觉得他好像生气了,难道谁惹到他了?”
“可能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吧。”系统猜测道:“毕竟他是个大忙人,每天要处理的事很多。”
姜柚对这个说法表示赞同:“说得有道理。”不过怎么能随便对无辜的人发脾气呢!这样不好不好!
住在这周围的都是些官宦士绅,开在这里的铺子,不管吃的、喝的,还是用的,都是些有名的老字号,一路走来,大部分铺子里的掌柜都会主动来跟闻霆攀谈,还会送上一些小心意,毕竟跟他闻二爷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闻霆处理得很是游刃有余,刚才隐隐愤怒的情绪从他身上消失了,仿若只是错觉,他脸上露出惯常示人的笑容,像一把未出鞘的刀,温和,却藏着锋芒。
东西他一样没收,寒暄却分毫不露自己的打算。
有的人好奇地打量着姜柚,但见闻霆没有介绍的打算,也就识趣地没有把话题扯到她身上。
姜柚一边听场面话,一边用余光偷偷地到处打量。
站在旁边的长生,一看他的站姿,就能看出是个练家子,看来他跟在闻霆身边,充当的应该是保镖的角色。
旁边这房子看起来真好看,白墙青瓦,墙上斑驳的痕迹却似丹青淡剥,木栅花窗,还攀生着很多藤萝蔓草。
那树下挂的八角紫竹鸟笼刻工很精美,里面养的好像是蓝靛颏(ke,第二声),鸟中君子,毛色十分鲜艳,正在不停地发出银铃般的鸣叫声。
巷口刚才跑过去一群追爆米花的小孩,后面还跟着几只毛发干净的小土狗。
闻霆用余光瞥见了姜柚心不在焉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三两句结束了寒暄,继续往里走。
三分钟后,三人来到了保宁堂。
一进去,就看见柜台的内侧靠墙摆放着一排排放着药材的药柜,又叫“百眼柜”,那一个个小抽斗中,存放着数百种药材,每个抽斗上都写着其中存放药材的名称,方便取用。
但是对于有经验的老师傅来说,什么药材放在哪个抽斗都门儿清,根本就不用慢慢去找。
保宁堂的规模很大,平时生意都很好,有六个老中医轮流坐诊,同治年间曾在宫中做过御医的曹老先生是掌柜,药材质量把控有专门的炮制师傅,看诊到用药都有专门负责的人,现在一共有六个学徒。
闻霆是真正的东家,一进门,立刻就有人上前来迎,姜柚没说话,微微仰起头,目光径直落在了百眼柜上,迅速从一个个小抽斗上掠过。
“二爷。”简单问过药铺的情况过后,帐房先生毕恭毕敬地说道:“掌柜的现在正在后院切药材,我去叫他过来。”
“不用。”闻霆摆了摆手:“我们到后院去寻他,你忙去吧。”
对于他的决定,帐房先生不多一句话,点了点头:“是。”
闻霆转头看向姜柚,只见她正仰着头在看百眼柜,脸上笼罩着一层浮动的光影,眉眼沉静如无杂质的风,眼神十分认真。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提醒道:“走了。”
姜柚没看闻霆,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一心二用,一边往前走,一边看着那一个个小抽斗。
三人来到后院的时候,正好看见曹老先生在切药材,他已年过六旬,须发尽白,脸上尽是沟壑,生得很严肃,但身板看上去还很硬朗。
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旧式长褂子,挽着袖子,手里拿着老式的切药刀,刀面平滑,刀口锋利如新,显然保养得极好。
曹老先生目光犀利,快准狠地一刀下去,平木板压住的鹿茸被切下了薄如蝉翼的一片,他这一手精湛的技术见者无不称叹。
听见脚步声,旁边站着的学徒转头看去,吃了一惊,脸上连忙堆上笑,拱手唤道:“二爷好。”
曹老先生却没回头,而是不慌不忙地把整支鹿茸切成薄片,装到旁边的罐子里,这才转身看过来,拱了一下手,唤道:“二爷。”
闻霆显然对曹老先生很尊重,微微颔首,态度很礼貌:“曹大夫。”
曹老先生上了年纪,眼皮有些耷拉,眼神却依旧犀利,他看向姜柚,问道:“这个女娃娃就是二爷给我送来的学徒吗?”
闻言,旁边的学徒也看向姜柚,见她是个女子,眼珠一转,眼神里不由得多了些挑剔和轻视。
姜柚挑了一下眉毛,看来闻霆没有对外暴露她的身份,她毫不在意那学徒的打量,做了一个拱手礼,表现得落落大方,笑吟吟地唤道:“曹大夫好。”
“是。”闻霆淡淡地看了那学徒一眼,说道:“不过能不能过您这关,还是得看她自己。”
曹老先生笑起来时原本严肃的脸都和蔼了几分,笑问道:“女娃娃,你以前在药铺里做过学徒吗?”
“没有。”姜柚摇了摇头:“只翻过几本医书,自己研究过一些。”
听她这样回答,那学徒好笑地摇了摇头,居然什么都不懂,看来要不是靠着二爷,她恐怕连这保宁堂的门都进不来!
曹老先生的态度依旧和蔼:“知道学徒要做些什么吗?”
“识药记药,抓药抄方,”姜柚笑得乖巧,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不过药铺内处处皆学问,要是跟着您,能学的肯定更多。”
“说得不错。”曹老先生笑了几声,感叹道:“只不过说得轻松,做起来却不轻松啊。”
他指了指旁边那学徒,说道:“他是最近新来的学徒,他学得算快的,但学了快两个月了,还在识药记药的阶段,日复一日,枯燥,却是必须的,女娃娃,你要是来做学徒,吃得了这个苦吗?”
那学徒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就是,这可不是过家家。”
闻霆微微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姜柚和那学徒对视了一眼,看着他眼底的轻视和自傲,一双杏眼轻轻一弯,笑眯眯地说道:“我先前翻医书的时候,识药记药倒是学了不少。”
那学徒显然不信,但他有心想要在闻霆和曹老先生面前表现一番,便故意说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比试一下吧,就比识药记药。”
曹老先生微微皱起眉头:“程华!”这孩子学东西挺快的,但性格却不够沉稳。
姜柚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啊。”
“这样吧。”她主动提议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了放在正堂的百眼柜,就由曹大夫写一剂药方,我们分别从百眼柜里把所需药材取出来,谁快,就是谁赢。”
话音未落,闻霆眉头微蹙,转头看向姜柚,忽然跟他对上眼神,她眨了一下眼睛,压低了声音说道:“放心吧二弟。”
他移开目光,本来想说些什么,见她一脸自信,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这个好大嫂,现在还真是会找事!
长生有些着急,这大少奶奶怎么如此鲁莽!这要是输了可怎么办,丢的可是二爷的面子!
曹老先生一脸诧异,连忙说道:“女娃娃,你莫要开玩笑,程华在这里当了两个月的学徒,虽然没有把百眼柜的药材存放都记住,但肯定是比你要熟悉的。”
“无妨。”姜柚不为所动:“既然是比试,那自然要有挑战性。”
程华差点没乐出声,真是不知者无畏,居然敢主动提出这种比试!而且曹大夫都给台阶下了,她居然还固执己见不领情!
看在二爷的面子上,等会儿他会让她不输得那么难看的!
程华假惺惺地说道:“这样不好,我还是让你一手吧。”
姜柚表现得油盐不进:“不用。”
听见这话,长生都快急死了,大少奶奶,你倒也不必表现得如此自信啊!
程华憋住笑,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奉陪到底了。”
一行人来到了正堂。
现在还早,药铺里不是很忙,两人要比试的消息传开之后,几个正在空闲中的老中医和学徒都凑了过来,好奇地在旁边围观。
“哈哈哈哈这小姑娘年纪不大,胆子倒是挺大呀!”
“年轻人嘛,有点冲劲很正常。”
“有冲劲归有冲劲,但也不能不自量力啊!”
闻霆站在一边,眉目冷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本来应该把人送到就去其他铺子巡查的,没成想却被绊住了脚。
见姜柚不愿意放弃,曹老先生没有办法,只得提笔写下了一副“归脾汤”的药方——人参6克,白术12克,茯神12克,炙甘草3克,黄芪12克,龙眼肉10克,远志10克,木香6克,当归12克,酸枣仁8克,大枣一枚,生姜三片。
一共十二味药。
写完药方后,曹老先生放下笔,说道:“称量不做要求,只需要拿准即可。”
姜柚和程华都点了点头。
程华脸上的笑意都藏不住了。
闻霆深深地看了姜柚一眼,把怀表递给长生,冷静地补充道:“三分钟,如果都没有找完,谁找得多,就是谁赢。”
“居然还惊动了二爷,事情有看头咯。”
“话说这小姑娘跟二爷什么关系?”
“不知道,以前没见过,这还是二爷第一次带姑娘到药铺。”
长生小心翼翼地捧着怀表,随着他的一声“开始”,姜柚和程华同时动了起来。
程华起手的时候故意磨蹭了一下,人毕竟是二爷带来的,总不能让她输得太难看。
结果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女子只扫了一眼药方,就直接转身开始取药,且目标十分明确,一丝犹豫都没有,直接把手伸向了数百个小抽斗中的其中一个。
程华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慌乱起来,连忙加快速度,对照着药方,先从记下来的几个药材存放的位置把药材取了,正准备去其他药材时。
旁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
“我取完了。”
程华的动作一僵,难以置信地转头看过去,只见姜柚正笑眯眯地现在曹老先生面前,手里捧着取好的药材。
“怎么可能?”
程华抬脚走过去,伸手就想去扒拉姜柚手里的那些药材,却被闻霆给阻止了。
他挡在姜柚面前,冷冰冰地说道:“把你取的药放下。”
程华打了个哆嗦,不敢再造次,连忙把自己取的药放在旁边。
他不信这人能那么快,肯定是在虚张声势!他取了六味正确的药材,肯定比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