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枪响，姜柚的脚步顿了一下，端着酒壶的手指微微收紧。
周围的人很多，挡住了她的视线，而且大家都没动，她也不好轻举妄动，隔着人群，看不清枪响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柚不动声色地做了两个深呼吸，虽然看不清，但出事的应该不是闻霆，不然一声枪响过后，紧接着的，该是一场恶战了，不会如此安静的。
等声音过后，大部分人都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露出了惊惧之后万分庆幸的表情。
见人群一阵骚动，四周响起了窃窃私语声，混迹在人群中的姜柚这才悄然上前，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堂中躺着一具男尸，就在汪肃面前，汪肃手里拿着枪，一脸狰狞，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这男尸约莫四十五岁上下，身材微微发福，五官很普通，属于丢在人群中毫不显眼的那种，身上穿着汪家小厮的下人装。
他的表情很扭曲，额头上是一个子弹穿透的血窟窿，鲜血喷溅出来，混着白白的脑浆，红的白的，一地狼藉，看起来非常恶心。
一部分离得近的人都捂住了嘴，喉咙里发出了响亮的干呕声，一部分人则死死地压住了尖叫声，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但脸色还是惨白得不像话。
还有一些从未见过死人的人已经无法保持冷静了，惊恐地用帕子捂着脸，嘴里发出了尖叫声。
比如说何佳莹。
她之前忽悠了张卫军去欺负姜柚，为防闻霆提前发现，故意凑到他身边去套近乎。
没曾想却近距离地观看了一场凶杀。
何佳莹摔在地上，她看着不远处的死尸，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紧缩，仿佛无法接受眼前恐怖的景象。
她的脸上和裙子上都沾了血，摸了摸脸上的湿意，盯着手指上的红色看了半天，嘴唇哆嗦着，从喉咙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何佳莹一边干呕一边尖叫，疯狂地去擦脸上的血，反而却糊了一脸，看起来很是狼狈。
听见刺耳的尖叫声，汪肃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毛，见状，何父赶紧跑上前去，点头哈腰地谄媚了两句，捂住何佳莹的嘴，把她连拖带拽地弄走了。
姜柚的目光落到了闻霆身上，他就坐在汪肃旁边，离得很近，几滴血溅在了他的侧颊上。
玉色染了狰狞的血痕，他却依旧端坐在椅子上，面上神色如旧，面前这具死状恐怖的男尸在他眼里仿若无物。
确定闻霆没事后，姜柚提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这时，听见身旁人的低语，她终于捋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当姜柚到后宅去救陈小莺的时候，这前堂则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在酒中下毒，意图暗杀汪肃。
对方在酒中掺了俱那卫的汁液，而这俱那卫，就是生活中常见的夹竹桃，花叶瘦长，略似杨柳，花开淡红，一朵数十萼，十分艳丽。
但其实这整个植株都是有毒的，包括叶、皮、根、枝、花各个部位，折断枝条或叶柄会有像牛奶一样的白色汁液渗出，这种白色汁液正是毒性来源。
诗人吴藕汀就曾在《药窗诗话》里提到过夹竹桃的毒性：“俨然君子影疏萧，名傍武陵渔父桡，不想无常催命客，满身肉色退红娇。”
夹竹桃的汁液中含有一种叫夹竹桃苷的强心毒素，能抑制人体神经系统，轻者会出现恶心、呕吐、腹痛以及腹泻等不适现象，重者会导致心律紊乱，甚至可引发心脏停搏。
但汪肃为人十分小心，他年轻时过的是刀尖舔血的生活，如今却享乐惯了，很是贪生怕死，只要有一点小动静，总有些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的担忧。
入口的东西，全部都得验毒，或者让下人试吃，特别是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宴会上，若是不小心混进来一个想要他命的，那就危险了。
所以，那壶有毒的酒甚至还没送到汪肃的手里，就折在了半路。
帮汪肃试酒的人一口酒下去，当即就陷入了昏迷，拖下去还没一分钟就被毒死了。
送酒上来的立刻就被人按在了地上，男人也没有磨叽，当场就承认是自己下的毒，然后对着汪肃破口大骂。
原来这汪肃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看中了男人家的祖宅，便设计搞得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男人今日来杀汪肃，计划并不周全，但他本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所以根本就毫无畏惧。
汪肃见状大怒，直接从腰间掏出了手枪，一枪打死了被按在地上跪着的男人。
处理完了人，汪肃的心情显然好了许多，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帕，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慢悠悠地把枪口擦得锃亮。
他意有所指地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敢打老子的主意，我让他有来无回！还有，赶紧把混进来的那些不干不净的都给我处理了，不然有你们好看的！”
看守的人连忙领命下去了。
说着，汪肃的眼珠一转，目光落到闻霆身上，黑洞洞的枪口也调转着指向了他，笑呵呵地问道：“二爷，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刚才没有吓着你吧？”
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了起来，看见这一幕，在场宾客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姜柚微微眯起眼睛，指尖在酒壶上轻轻的敲了敲，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站在闻霆身后的长生皱起眉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林司令大马金刀地坐在另一边，宽厚的手掌在腿上拍了拍，粗声粗气地说道：“汪督军，你这是做什么？这枪要是走火了怎么办？”
汪肃不为所动地笑了笑：“林司令，你我都是靠着枪杆子才有了今天，枪可是咱的命根子，怎么会随便让它走火呢？”
他话是这样说，枪口却仍然对准了闻霆。
面对枪口，闻霆从容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帕子，动作优雅，神色淡定，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督军说笑了。”他不慌不忙地擦掉脸颊上的血迹，似笑非笑地说道：“闻某向来不做亏心事，自然是不会害怕的。”
听见这话，汪肃的脸色微微一变，慢吞吞地收起手枪，哼笑一声：“哈哈开个玩笑而已，来人啊，把这尸体拖去喂狗。”
他还不忘朝众人说道：“一点小插曲，让大家见笑了，别在意，继续吃，继续喝，热闹起来哈哈哈哈哈！”
那轻描淡写的样子，好像打死的不是人，而是一只苍蝇。
宾客们嗅着空气中久散不去的血腥味，勉强在脸上撑出了笑容。
过了一会儿，正堂里很快又恢复了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的热闹场面。
只是这表象之下，每个人都是面如土色，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闻霆侧过脸，把沾血的脏手帕递给长生，目光随意地扫过后面，在姜柚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收了回去。
虽然姜柚换了一身打扮，还躲在人群之中，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闻霆的目光落在戏台上，心思却早就飘到了后面，曲起的食指无意识地在大腿上点了点。
他大概能猜到姜柚的意图，可是汪肃刚杀了一个下毒的，现在正是警惕的时候，想要再下手就更难了。
他和林司令也安排了人，但这个男人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之一，成功率直接大打折扣。
林司令靠坐在椅背上，大手一挥，朝戏台上的戏子莽声道：“我一个大老粗，听不惯那些情情爱爱，缠缠绵绵的，就给我唱一首……《击鼓骂曹》！”
听见这话，汪肃瞥了林司令一眼。
闻霆笑了起来：“这出戏好，很不错。”
被吓得不轻的戏子连忙振作起来，打起鼓，敲起锣，很快又唱了起来。
“明知曹操多奸巧，全凭势力压当朝，我越思越想心头恼，寻一个巧计骂奸曹，罢罢罢暂且忍下了，明日自有我的巧计高……”
林司令跟着哼唱了起来：“到如今出了个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压群僚，我有心替主爷把贼讨，我手中缺少杀人的刀，主席坐定奸曹操，左右文武众群僚，元旦节与贼个不祥兆，假装疯魔骂奸曹操……”
姜柚勾唇轻笑，这哪里是骂曹操，分明是指桑骂槐的骂汪肃。
汪肃自然也听出来了，他冷笑一声，坐在椅子上，手里继续盘起了文玩核桃，一下又一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碰撞声。
过了一会儿，汪肃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看向闻霆，目光落在他的外套上，一笑就露出了一口老黄牙：“对了，二爷，刚才真是对不住了，一时情绪上头，没有收住，这还不小心把你衣服给弄脏了。”
闻霆淡然地说道：“无妨，弄脏了等会儿丢了就是。”
“这可不能混为一谈。”汪肃做出一副使不得的表情：“你来我汪府参加宴会，自然是要宾至如归，不然我王某也太失礼了。”
林司令跟闻霆对视了一眼。
“来人。”
汪肃抬起手，身后为首的小兵立刻凑上前去，弯着腰问道：“督军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汪肃下令道：“带二爷去换一身衣服，就……换那身我上周新得的貂皮大衣，给二爷好好赔个不是。”
“对了。”他砸巴了一下嘴，表情有些馋：“给我新换一壶好酒了，这次要再出问题，我就摘了你的狗头当凳子坐！”
汪肃这些年享受惯了，好酒、大烟、美色全都沾，甚至还上了瘾，一天不碰心里就刺挠得慌。
那小兵连忙点头应是。
管家上前来要给闻霆引路，那小兵则亲自去寻酒，以免再出什么意外。
汪肃暗自冷笑了一声，他打算在这次宴会上除掉闻霆，只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下手，不然容易寒了旁人的心。
更何况林司令也在旁边，要真翻了脸，一对二，他绝对落不了好。
现在就需要逐个击破，把闻霆骗到其他地方，远离人群，到时候他有一百种方法对付他，而且还能给出一个名正言顺杀他的理由。
闻霆自然能猜出汪肃不怀好意，他丝毫不为所动，坐着一动不动，面不改色地拒绝道：“不用，我大娘吃斋念佛，宅心仁厚，一直教育我不要杀生，这貂皮大衣我怕是笑纳不了了。”
管家为难地看向汪肃。
汪肃眼珠一转，摆了摆手：“那算了，这好东西既然二爷无福消受，那我还是自己留着吧。”
不能逼得太紧，反正有的是机会。
闻霆伸手去端茶杯，余光看向身后，只见端着酒壶的姜柚不经意地从小兵身边路过，被他伸手拦了下来。
“这……这位大人。”姜柚缩了缩脖子，垂着脑袋，怯怯地说道：“您……您有什么吩咐吗？”
虽然害怕，但她捧着酒壶的动作还是很小心翼翼，生怕摔了似的。
那小兵盯着姜柚手里的酒壶看，他刚才隐约听见这个小丫鬟在嘴里嘟囔着什么这是客人特地让温的酒，好像还是什么珍贵的名酒。
小兵不客气地说道：“把你手里的酒给我看看”
姜柚把酒壶往怀里抱了抱，颤颤巍巍地拒绝道：“不……不行，这是客人特意让温的酒，这酒很贵的，我一个丫鬟做不了主。”
“赶紧的。”小兵抱着手臂，鼻孔朝天地威胁道：“好东西都要先拿来孝敬咱们督军大人，你再去拿就是了！怎么？你也想被督军一枪给毙了！？”
姜柚一哆嗦，连忙把酒递了出去：“若是督军大人想喝，自然是先献给他的。”
让小兵接过酒，揭开酒壶嗅了嗅，芳香浓郁，绵柔甘洌，闻起来味道很正常，不像掺杂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仔细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后，眼珠一转，看着面前神态怯怯、瘦瘦小小的小丫鬟，表情有些奸诈。
小兵倒了一杯递给姜柚：“你，试一下。”
姜柚迟迟不抬手，小兵的表情渐渐变得警惕起来，这时才听见她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大人，这种好东西，我真的能尝吗？”
小兵的神情有些松懈：“让你试你就试，别那么多废话。”
姜柚连忙伸手接过，那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小兵观察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情况发生，这才一伸手，又把酒壶递给了姜柚，忽悠道：“你，跟我来，给你个表现的机会，去这壶酒献给督军大人，要是表现好了，督军大人自有重赏！”
担心出什么意外，这小兵不敢亲自送上酒，自然是要选一个人帮他的。
这个小丫鬟就是最佳人选，看着傻傻的，胆子也小，一点都不经吓，非常好拿捏。
小兵敲了敲背着的步枪。
姜柚呆呆地抱着酒壶，想反抗又不敢反抗，抿紧嘴唇，迟疑地点了点头，小声地说道：“……是，多谢大人。”
小兵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放心地叮嘱道：“跟我来，等会儿少说多做，献上酒之后就赶紧退下，别在跟前碍督军大人的眼。”
姜柚老实地埋着脑袋，也不往四周乱看，表示自己知道了。
见她慢慢走了过来，闻霆的手指微微收紧，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漆黑的长睫垂下，及时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担忧和紧张。
闻霆脑子运转得非常快，在心里疯狂盘算，如果等会儿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就直接下令动手了。
就算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杀了汪肃，也不能让姜柚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