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陆镇离天子脚下近,这附近的百姓知晓的消息跟见识,自然是与那些边陲城镇的人不同,他们谈起时事来,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郑曲尺已经不必挤进去看布告栏上张帖的内容了,她相信很快这一类的帖子就跟小广告似的,会流传于大街小巷之中。
巨鹿国的人就是故意在搞邺国的心态。
邺国这么多年以来的守护神死了,被他们打败了,这一则消息原本就在私底下被传得沸沸扬扬,但也只是一种猜测跟揣度,但巨鹿国却直接爆出他们手中有最直接的证据——宇文晟的尸首。
这样的说法,无疑就是将所有人心底那稀薄存在的希望给打破了,他们就是要叫邺国从此惶惶不可终日。
郑曲尺知道,这件事情恐怕是真的了。
当初她身为当事人之一,分明亲眼看到宇文晟被墨家的人与巨鹿军队合谋猎杀,身中不知道多少利箭之后,重重坠入血河当中,当时,那一片水泽之上大火烟漫,狰狰红光悸目。
她失神了几秒,但见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忙拦住一位大婶:“大婶,我挤不进去,请问他们议论的事情,确定是真的吗?”
大婶看了她两眼,道:“应该不能有假吧,我听说巨鹿国的人还打算将宇文大将军的遗体送回邺国来呢,若是假的,他们哪敢这么光明正大。”
元星洲诡淡的面容浮起一抹笑意。
“合作的内容与方式我们私下找个时间再慢慢谈吧,喏,这个送给你吧,就当作是我的诚意。”郑曲尺将手上的袋扔给了元星洲。
“我不喜欢吃。”郑曲尺摇了摇头。
呼,那就好了。
“是啊,说是让邺王他们来辨认一下,这究竟是不是咱们邺国的大将军……”说到这,大婶哀声叹气了起来:“造孽啊,咱们邺国往后该怎么办啊。”
郑曲尺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突然想通了吧,人活着,总不能只是为了能活着,或许是为了宇文晟,或许是为了我与我的家人,也或许是为了手上的这一袋饴吧。”
“夫人……”
见到他们,郑曲尺立即问道:“怎么样,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郑曲尺坐下,抬眼:“变哪样了?”
“夫人,我们……我们一定亦会誓死守护好你的。”
元星洲下意识伸手接过,他垂眸看了一眼:“你不要了?”
他们回过神来,赶紧道:“当然不是。”
“那走吧。”
她掉转头,不再茫然行走于街道上,而是回客栈的方向:“我以为吃真的可以叫人心情愉悦,但尝了一颗,我发现都是卖的人骗人的谎言。”
她侧过头,小声问道:“合适吗?”
蔚垚摇头:“只是一些小麻烦,只要让盛安公主偶尔露一露面,暗中蠢蠢欲动的人,全都重新躲藏了起来。”
“好啊,我拿我想要的,你做你想做的。”
但她一抬眼,清澈如净坛的眸子又了无痕迹,似什么都没有留下。
妇人的发髻终究是不大适合郑曲尺的脸型,所以妆娘子便给她中和了一下,高高梳扎而起的隆起发髻,在后脑部位垂下一些头发,垂下的名叫分髾,再以白羽毛细辫垂于两颊,不让过于曲卷的额发凌乱。
她所认识的宇文晟的确很多时候不是个人,是个独裁者,他行事风格残暴狠绝,他从不会有仁慈之心,任何与他为敌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郑曲尺扭过头,将嘴里的全数嚼碎了吞下:“元星洲,你说人活着,图个什么?”
郑曲尺没有避讳:“你们是说城门口贴在布告栏上的事情?”
她刻意给自己弄一种新的形象,就是为了可以全力以赴去应对接下来的事情,女人的装造不是为了取悦别人,只是为了增强信心,以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开拓自己的人生。
郑曲尺一愣,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
元星洲跟着出来,正准备随郑曲尺一道上马车,却被王泽邦伸臂拦了下来。
至于盛安公主与路匪们自然还在城外,这么大一批人若一起进入陆水镇未免太过惹眼,是以仅蔚垚跟王泽邦两人过来。
“大哥跟幺妹呢?”
“福县饴哦,酸甜果味啥都有,快点来瞧上一瞧,尝上一尝,别处可没得瞧,没得拉莫香甜……”
王泽邦紧了紧拳头,道:“在路上,付荣的急讯传来,他的确看到他们在河里打捞出一具尸体……穿着疑似将军的衣物,身中箭矢无数,戴着一张神傩面具。”
她摸上脸。
一袭青绿长裙,以宽松为主,对襟,大袖翩翩,腰间用一块帛带束腰,下摆缀有不同颜色的缘饰,长裙曳地,下摆宽松,饰带层层叠叠,走动之时却不显臃肿沉冗,反倒是优雅和飘逸。
元星洲走近她,盯着她润红的唇齿之间包裹着的若隐若现的饴,问道:“宇文晟死了,你很难过?”
心思在心底流转了几个来回,一次又一次地,但这一次,她不再迟疑了:“我们不如合作吧。”
“……可我怎么觉得,这不是谎言呢。”
听到没遇上什么事,郑曲尺这才放松地笑道:“那就好,我们这边基本上都是生面孔,根本没有人留意,一路上也是出奇顺利,那你们就好好休整一晚,咱们明天就入盛京。”
元星洲又反问道:“你不难过?”
“听到了。”她答得很爽快。
还挺甜的。
而元星洲一直看着她,眸光变幻莫测。
她转回头,看着街道上的熙熙攘攘,繁华热闹,或许有朝一日,战火来袭,这里的一切都将被覆灭成一片废墟。
她终于说出来了。
“或许什么?”
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乡音,是福县那嘎达的川普吆喝声,不少人被这道不一样的叫卖声给吸引住,朝那人的摊位聚集过去。
“我不知道……”郑曲尺其实跟元星洲不大熟,但正因为他们不熟,她好像才能够吐露出一些不为人道的心声:“你知道吗?我总是不大相信他就这样死了,或许……”
“夫人今日光彩照人,十分合宜。”蔚垚肯定道。
郑曲尺也走了过去,她定睛看了两眼,便不由自主的也买了一袋。
他们观夫人神色平静,唯于眼尾之处似有一抹浅红,如伤鹤仰颈。
幺妹在换牙,不能多吃,桑大哥也不爱吃,她……好像也不喜欢了。
郑曲尺朝前走:“或许等我亲眼看到他的遗体,我才可能会真正的相信吧。”
“对。”
马车内,盛安公主也在,她看到崭新一面的郑曲尺,瞪大眼睛:“你、你怎么变这样了?”
他又看向她:“那你为什么要买它?”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好像也是实话。
她考虑着这一趟入王宫,代表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宇文晟的夫人,上将军府还有四象军。
郑曲尺在去客栈的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没上马车,而是找了个借口,让武亮先将桑大哥他们送到蓝月订下的客栈,她则四处逛逛,稍后会自己找过去。
郑曲尺失笑,点了点头:“是啊,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好。”
郑曲尺抿了下唇,放低声音:“你们也别太难过了,往后,我会像他一样,尽我最大的能力去护着你们,我们一起守望相助,共克时艰,往下走下去吧。”
——
“夫人,我们走吧。”蔚垚上前格开了她与元星洲。
他客气却又坚定道:“世子殿下,您的马车已备好,在那边。”
她明明也同样恐惧于未来的各种风浪打来,却还是努力地支展开一双尚且孱弱柔软的翅膀,想将他们护于羽翼之下飞行。
元星洲闻言顿了一下,他凝视着她的侧脸:“你为什么忽然之间愿意了?”
而元星洲既也要见邺王,自不能形象邋遢,是以他也是着重打理了一番衣着。
而王泽邦在接收到那一句密语时,瞳孔一窒,却定在了当场。
她的意愿,
半信半疑地倒出一颗,放进嘴里嚼巴嚼巴。
但郑曲尺回头想了一下。
他们刚才沉默是什么意思?她觉着这身衣服还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穿她身上好不好看,毕竟这里也没有全身镜,总不能她觉得自己美美的,别人却觉得她是小孩穿上大人的衣服装怪吧?
郑曲尺微微低眉俯视空气,出声道:“是与不是,到时候他们将遗体送回来,我们……收尸的时候便知道了。”
——
除了在事后努力补救,帮他护好他留下来的那些东西,不让任何人染指、夺走……可是,他护了这么多年的邺国,如今已经危在旦夕,随时可能会落入其它国家的魔爪当中,其中还有杀害他的巨鹿国……
元星洲跟随在她的身旁,两人并肩而行:“那失去了他,你高兴吗?据我所知,宇文晟他连人都当不好,如何会懂得给人当夫君呢?”
等他们俩人造型好下楼时,下方等待的蔚垚、王泽邦还有灭团四人都看呆住了。
当这两人同时盛装站在他们面前之时,或许是服饰跟装扮都来自同一人之手,也或许是男女服饰颜色极为相近相契合,他们站在一起,竟莫名有一种极为般配的错觉。
“送回来?”
他们两人点头,这时一路神情复杂的王泽邦,忍不住出声问道:“夫人,你在陆水镇有听到什么消息吗?”
翌日,郑曲尺早早起来打算好好梳装打扮一番,但鉴于自己不太懂时下贵妇人都是怎么装扮自己,所以她还特地请来城中最有名的妆娘子,这可是了一笔大价钱(心疼得快吐血)。
盛安公主静静地看着她:“为什么?”
她也不能将带回去,要不然幺妹看到了,肯定会一直缠着她要,幺妹那一口小白牙被之前买的给祸害了不少颗,现在说什么郑曲尺也不会再给她吃这种高了。
郑曲尺奇怪:“你怎么也下来了?还一直跟着我?”
但是给她当夫君……除了那一场乌龙隐瞒彼此身份造成的伤害的事件,她再努力回想一下,他好像一直都比她更为称职。
——
“你们怎么不说话?是我这身装扮太奇怪了吗?”郑曲尺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
星元洲稍微缄默片刻,才回道:“图个心安理得,问心无愧。但这不是我的想法,但我觉得它应该是你的想法。”
元星洲看着她的背影,从袋内倒出一颗捻着放入口中,再慢慢抿化,可以感受到它的甜味在我的舌头上蔓延开来,从生理到心理。
郑曲尺一怔。
不过,听说分有助于分泌多巴胺,让人感觉更愉悦,之前她就是这样哄他那位早逝的夫君的,但她自己却没有尝试过。
元星洲则是一身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腰封,暮云青浮光锦彩晕锦青莲纹,一出来之时,扑面而来的贵重气质,直接便让普通的客栈蓬毕生辉起来。
盛安公主眯了眯眸子:“变强势了,也变坚定了。”
……就仿佛,这是一对贵门年轻夫妻站在那里。
郑曲尺一愣:“我很难过?”
“他们已另行安排护送了。”
元星洲扫了一眼郑曲尺钻入马车消失的背影,斜转过眸子,对着王泽邦无声阖动嘴唇,然后转身离开。
可他遇上险境时,她却什么都做了。
但买完之后,她才忽然想起,她身边已经没有送的人了。
没走一会儿,忽然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人在跟着,她知道四喜或空吏肯定匿在暗处保护着她,哪怕她不吩咐,是以她并不慌张,回头一看,却是元星洲。
她但凡有难,他远赴千里亦会想办法赶去救她。
蔚垚闻言心底瞬间涌上莫大的冲恸,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一时竟有些酸了鼻头,而王泽邦身体不可控地轻颤着,在露出真实情绪之前,他先一步撇开了眼睛。
她独自在陌生繁华的街道上走着,路边是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人来人往,身影重重叠叠,交集又交错而过,没有人会停驻下来。
“嗯。”
郑曲尺此时不再像之前那样穿着少女的鲜嫩色衣衫,而是一系列庄重的色泽,只为压一压她身上的跳脱与稚嫩。
“因为无路可退了。”她还是在笑。
但盛安公主却莫名感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传来。
不是因为郑曲尺此刻风轻云淡的讲着一句沉重莫名的话,而是盛安公主从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未来盛京被掀起的波涛惊骇,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