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她都是提前在脑海中打过草稿的,基于元星洲想要毁灭式复仇,她不得不事先拉开“警戒线”,让他只在安全范围内蹦跶,不能越界她跟四象军的底线。
元星洲忽然诡异又阴恻地笑了,他肤色时常有一种不太健康的病白,也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刑囚时受的伤没好,还是这些年他过得极为糟糕,所以才不像正常人一样拥有红润光泽的脸色。
“你初来盛京,只怕还没有见识过所谓的权贵门阀是什么样的吧。”他颦眉想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一丝兴奋又变态的迫切感:“今日的夜宴,想必会到不少朝国大臣,你可得睁大眼睛瞧仔细一些了。”
妈蛋,他突然变脸,再加上他用这样一种戏谑怪腔怪调讲话,叫她都有些怕怕的了。
就好像今晚的夜宴上,她将可能会看到一出群魔乱舞、牛鬼蛇神聚集的场面……
郑曲尺梗直脖颈,硬气道:“我、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识的人,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
元星洲也不是故意想要吓她,他随即又恢复了一惯的厌世阴郁模样,淡淡道:“你所提的要求,全都是在限制本殿的条约,那本殿是否也可以提一条?”
“当然。”她答得利索,但补话也补得快:“但必须是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的。”
这样她可操作的空间就多了,进可攻退可守。
元星洲懒懒地瞥了她一眼:“无论在什么场合之下,本殿的立场便是你的立场,你永远要与本殿站在一起。”说完之后,他见郑曲尺陷入思索状态,又道:“当然,在不违背你行事的原则前提之下。”
郑曲尺讶然看他,比起她的条件,他当真是无欲无求了,也就这么一个想要同伴抱团取暖的承诺罢了。
“我同意了,那我们来三击掌吧。”
口头上的承诺虽然不可靠,但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看着她举起的白嫩小手,像莲般尖尖的指头,透着粉色。
他眼神略微深黯地停驻一秒,也伸出手,微微蜷缩的手指泛着冰晶的凉意,白皙修长,骨节突出。
啪——
啪——
啪!
三击掌之后,元星洲指尖滑过她的手心,再一把将她的小手攥握进掌中,止制她后退撤离的动作。
“本殿眼下便有一件事情需要你的协助。”
他的样子极为认真,郑曲尺停下了动作,一秒也进入了状态:“什么事?”
她严阵以待,肯定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吧。
“夜宴于本殿而言,只怕是一场鸿门宴,我无权无势更无人相帮,必定会遭受来自于继王后党派,还有几国使臣的质问为难,你会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帮我解围的,对吗?”
他苍白的脸上流露些许微不可见的紧张,璧玉般皎洁的面庞上,嵌着一双水波横流的丹凤眼,他看着她的眼眸,凄清委婉,动人心魄。
郑曲尺呼吸一紧,听起来,他确实有那么一丢丢的可怜……况且他此刻的诉求也完全是合情合理,到了那个不知深浅的夜宴,他跟她自然是要守望相助,她没有拒绝的必要。
“当然。”
不过刚答完,她心底莫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忽略了一件什么事情。
“那你要记得,离我寸步不离了。”
元星洲朝她意味不明一笑,等她狐疑深究之时,他又收起了可疑的神色,一身孤寂凄凉。
——
延春宫
“母后,你不信儿臣的话?”刚回宫的元楚华一脸急怒道:“他当真长得跟父王画的大世子像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眼。”
她赤急白脸讲了一通,但母后却一直淡定地拿着一支芦苇在逗鹦鹉。
“母后有说不信吗?”
继王后薄姬长得一张十分美艳的面庞,是那种年龄越大,越能够模糊岁月界限的御姐脸,她搁下逗鸟的棒,转过身,拿涂着蔻丹的手指轻点元楚华的额头。
力道不轻,像是对她愚蠢的惩罚。
“一回来就叽叽喳喳的,比鸟还吵人。”
楚元华站着没动,她委屈道:“那母后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么多年了,母后一直都等着这一天到来,你说母后该有什么样的反应?”薄姬反问。
楚元华听完,却又有些不大自信地道:“可是,可是他未必就是……”
薄姬失笑:“方才圣元宫有人传来消息,王上不仅见了宇文郑氏,还特意将那名随从叫入了殿内,后来他再出殿,便是由大太监总管亲自护送至百部殿,都做到这样的地步了,你觉得还不能确认他的身份?”
元楚华一脸震惊:“当、当真是元星洲,我们的那位大世子回来了?”
“是啊,他回来了。”薄姬勾唇一笑,烈焰红唇,明艳动人,同时亦是危险至极:“我为了这一天,都足足准备了十几年了,他现在回来,晚矣。”
“母后,你、你会对他怎么样?”
薄姬视线慢慢转向她:“你说呢?”
元楚华在她充满杀意的眼神当中,打了个寒颤。
“母后,能不能……最后饶他一命,再怎么说,他的母后也是母后的亲姐姐,他更是我的大兄,我……”
“闭嘴。”薄姬忽然眼神锋利,她一把掐住元楚华的脸颊,指尖陷进肉内:“你让我放过他?可他会放过我们吗?当年的事情不仅薄蕊知晓了真相,他肯定也知道他的母后与外家一同遭难的真相,这种情况之下,他与我们仇深似海,你认为他这一次回来,是与你演一出兄妹情深,还是报仇雪恨?”
“母后……我、我知道错了。”元楚华不敢反抗,只能嘴里喊着求饶。
薄姬一甩,松开了她,细长柳眉挑起:“若不是你弟弟生来便孱弱多病,你以为区区一个元星洲能成什么威胁?那老东西只怕将主意打到他身上了吧,他也不想想,当初、不,是他一直以来都是满身的罪孽,作恶多端,他的儿子会不知道他是什么德行?他想引狼入室,还是想隔岸观火都无妨了,反正筹谋已久,只待……”
话终究还是有所保留,薄姬是个聪明人,她明白在事情彻底尘埃落定之时,都充满了不确定的变数。
如今,元星洲是变数,宇文郑氏也算是个变数。
而为了防止变数成定数,她唯有想办法彻底铲除掉他们。
“今夜你与哀家一并出席夜宴。”
薄姬一拂凤袍,转身朝着室内走去。
“那王弟呢?”
提及元星麟,薄姬一向寡情薄义的脸上,却划过一道心疼之色:“他又犯病了,这两日你不要去打扰他,让他好生休息。”
元楚华垂下眼:“儿臣知道了。”
薄姬顿步,偏过头斜视她一眼:“让你想办法嫁给宇文晟,你却一点用都没有,如今他死了,却叫别的女人捡了个大便宜,倘若她当真怀了宇文晟的孩子,即便那老东西没有批下婚契,可邺国律法却是站在她的那一边,宇文家那些人再不愿意,也都只能承认她,她这上将军夫人的身份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眼见薄姬越说气压越低,元楚华抿紧唇瓣,立即道:“她没怀孕……”
“你说什么?”薄姬猛地看向她。
据薄姬的探子传来的讯息,因郑曲尺疑身怀有孕,前去索要宇文晟相关遗产的宇文族人才无功而返。
“我与她同坐一辆马车,路上颠簸之处,她神态动作自然,没有任何防护孕肚的举止,根本不似不显胎前三月的不稳期,是以儿臣怀疑,她撒谎了。”元楚华的话有理有据。
薄姬闻言,面上终于露出了些许欢快的笑意:“当真如此的话,那元星洲也只不过是找了一个无用的盟友罢了。”
元楚华闻言,其实心底却有不一样的想法。
她接触过郑曲尺本人,也多少知道一些对方的事情,郑曲尺这人总给她一种大智若愚的感觉,这种人远比锋芒毕露的人更恐怖,她还知道郑曲尺在蔚垚、王泽邦他们那里有多重的地位。
她并非“无用”的。
脑中一下转过无数个念头,但元楚华最终还是保持着缄默神态,什么都没有再说了。
“母后说的是。”
——
百部殿
宫人们送来了好几套崭新的服饰,说是宫里头给郑曲尺特意备下的,那琳琅满目的金银碧宝加上宫内特制的华美裙裳,足以将一个从乡下进城的小姑娘迷得七荤八素,迷失自我。
郑(乡下进城的小姑娘)曲尺看了一眼后,却没有表现出欣喜若狂、或者财迷心窍,她反倒陷入了深沉思虑。
这跟宫人们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宫人们原本隐晦鄙夷看好戏的眼神,这一下却变成疑惑了起来。
一位大宫女上前,保持着表面的恭敬,含笑问道:“将军夫人,怎么了?”
“这些服饰……”
“嗯?”
“也太丑了吧。”
“……”
仿佛怕她不信,郑曲尺举证道:“你看看这一套,还有这一套,这一套,这种红加黑、黄加绿、紫加红的配色,我着实欣赏不起来,我还是穿身上这一套吧。”
虽然她说的是事实,她们的确是拿了宫中最丑的衣服过来羞辱这乡下丫头,但她若敢拒绝,那便等同是落下口实叫她们拿捏。
大宫女一听,顿时酝酿起情绪,打算起势了:“将军夫人可能不知,这些都是王后赏下来的……”
哦,王后赏的啊,那就更不能穿了,郑曲尺心想,但表面上她却惊讶然道:“王后赏的?那我肯定要收下的。”
她走过去,三下二下就将东西拿了过来摆在房中,却见她们还是站在那里不动。
“怎么了?你们还有事吗?”
她的疑惑是那样的真诚。
大宫女嘴角一抽:“将军夫人不换?”
“王后有说一赏下来,我就得马上更换吗?”郑曲尺好奇地问道。
那肯定是没有的,但这不就是明摆着的意思吗?
大宫女咬紧后牙糟,正要回话,却听到门外一道说不出的阴冷声音问道:“怎么了?”
一回头,却见是元星洲过来了。
大宫女们都知道元星洲的身份,但碍于邺王还没有正式宣布他的身份,她们并没有行大礼,而是寻常地福了福身。
郑曲尺率先回话道:“没事,就是王后见我衣着寒酸,特地派了宫人给我送了几套夜宴的服饰,我正在跟她们回感谢的话呢。”
她说得是那样的自然真挚,连宫人们都有些怀疑,她刚才那一番阳奉阴违的话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元星洲听完,目光看向大宫女,那碾碎骨头般阴郁冷沉的眸光,却莫名含了几分笑意:“王后若有心,不如连本殿的服饰也一并赐下?”
大宫女连忙惶恐道:“不敢,公子的衣物自有大总管那边安排,既然将军夫人的东西已送到,那奴婢们便先行告退了。”
等她们都被元星洲给吓跑了之后,郑曲尺就一头埋进衣服堆里面,努力翻看查找起来。
元星洲凑过来:“在找什么?”
郑曲尺头也没回:“毒针啊,或者衣服上洒没洒毒粉之类的,还是说这里面有稍微一动作,就会滑线破烂,或者……”
元星洲:“……”她是真的将王宫当成了龙潭虎穴。
“她还不敢这般明目张胆的害人,她送这些东西来,无非就是为了找你不自在,让你明白寻常人与王宫之间的差距,想令你望而生畏,畏而生惧,再自惭形秽。”
郑曲尺动作一滞。
是这样吗?
她好像想得有点多,但偏偏却一件都没想对过。
要是他跟她一起进入宫斗剧场,她肯定是只能活一集的憨妃,而他却是能够走到大结局的奸妃吧。
——
将近酉时,王宫内宫廷宴会正在举行,宫灯高悬,红烛摇曳,奢华宫宴上,人数众多,却没有任何嘈杂喧闹的声音。
只因每一位受邀前来的宾客都庄重入座,而宫人们虽然游梭忙碌着,但他们训练有素,乱中有序,并没有给宴会造成凌乱感。
宫中大宴群臣,场面自是气派,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衣着得体华丽,但在宫中的人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严谨自持,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郑曲尺跟元星洲不像书中主角一样姗姗来迟,他们俩早早就入席落座了,位置不上不下,不前不后,元星洲的作派十分贵族,坐在她身边与周围环境毫无违和感,就好像他天生就是这种场合内的王者,熟稔入骨。
但她却不行,她目不暇接,只觉得王宫夜宴内样样事物都十分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