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溪记性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她很善忘。
忘记痛苦的事情,一般人都会,对意溪来说更是如此。越是痛苦的事情,她越是忘得快。听过的多么难堪的话,经过的多么难受的事情,经过时间的洗礼,就变得不是那么要紧了。她一直是那么长大的。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家里小卖部的灯亮着,却没见到意远志的身影。意溪捏着新买的锁,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走进去,在楼梯口换鞋子。
“你回来了?”男人的声音响在身后。
意溪转过身,看见他手里拎着的带血的菜刀,手中的锁“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女儿,”他的声音还算正常,只是存着痛意,“你过来。”
意溪的嗓子紧了紧,犹豫着是不是要走过去,她没有闻到酒味,可是她拿不准现在“安”不“安全”。
等了一会,意远志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把菜刀搁在货柜上。他垂下头,双手无力地搭在把手上。冷白的灯光下,他的身影孤寂而苍凉。
意溪这才走过去,顺手就从书包的隔层里拿出了止血药贴。她已经看到了他被血沁红的衣袖了,甚至意远志才站过的地方也有一滩血迹。
她半蹲在意远志身前,熟练地把他的袖子捋上去,他的胳膊上大大小小一道道的全是触目惊心的刀疤。
意远志由着她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意溪。蓦的,他发现了她眼睛底下大大的黑眼圈……他又伸出右手去货柜上拿刀。
意溪看见他的动作,连忙站起来攀住了他的手——“爸!”
意远志没能拿到刀,便用带血的那只手臂狠狠甩了自己一个巴掌。他那通红的眼睛瞅着意溪,“宝宝,爸昨天又发酒疯要打你了吧?”说完又扇了自己一巴掌。
意溪的鼻子酸了,眼睛发胀。她低下头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在她小时候,父亲喝醉了,还把她拖到门前去,逼着她跪下。他当着街坊邻居的面拿扫帚打她,踢得她浑身都是伤……她那时候,心里满满涨涨的,全是恨。可是她那个时候,不敢逃跑。隔壁也有跟家里吵架离家出走的孩子,可是他被找回来的时候,已经全身都是皮包骨,头发稀稀拉拉,不成人形了。她不能变成他那个样子,她需要活着。
曾经有穿着讲究的西装,像是救世主一样的人在她身边停下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助。
她满是期待又有些胆怯地看着那个人。
“虐待家庭成员是违法的,”那个人把怜悯的目光覆盖在意溪的身上,“你可以去告他,不要害怕。你现在的怕,会害了你一辈子。”
意溪低着头默不作声。
那个人给她留了一张很精致的名片就走了,上面写着XX律师事务所。那个人还说,有什么事情只要打名片上的电话就可以了。
意溪收下了名片,第二天就想给那个人打电话。却不是为了把爸爸送到监狱里。她想找到她的妈妈,然后去到妈妈身边。她不知道妈妈是为了什么而离开的,也不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但是给她留名片的,看起来是那么厉害的人,一定可以帮她找到妈妈的。
她必须要先活下来,可是靠她一个人,她做不到。
却不料刚拿起电话,酒醒了的爸爸就跪在了她的面前,一脸忏悔地看着她胳膊上,腿上的伤口。爸爸直接去厨房拿刀,说要剁了自己的手。她懵了,没有反应过来,爸爸的刀已经下去了。她的电话拨给了医院……
后来,爸爸只要伤了她,都是以10倍报复在他自己身上的……她不得不学会保护自己,也学会在爸爸酒醒之前把家里的碎酒瓶都清理干净,藏起来爸爸酗酒的证据。
渐渐地,她放弃了寻找妈妈的想法,接受了跟爸爸相依为命的事实。
名片在床底的盒子里积了灰。
明译晨的家里,一片灯火通明,可厨房里一片乌烟瘴气。
“晨晨,晨晨……”高欣巧在厨房大声地叫唤着,“晨晨,快来帮妈妈尝尝汤!”
明译晨却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似乎认真地看着一个综艺节目。但是目光却没有什么焦点。
家里做饭的陈阿姨看看厨房又看看明译晨,为难地问:“要不然我去提醒一下……”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这会太太怎么又嚷嚷着说要亲自做饭给丈夫和儿子吃了……
“不必了,”明译晨稍微往后仰了仰,靠在沙发上,有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由着她吧。到时候辛苦您收拾了。”
陈阿姨连忙摆手:“哪里,哪里,不辛苦的。”
高欣巧已经端着汤出来了,她头发都散了,好几绺从额前垂下来,看着有点邋遢。她的身上都是油烟,衣袖挽了起来,手臂一块黑一块白。
明译晨帮她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她也一动不动,露出小猫一样乖巧的神情:“大明,你尝尝汤……刚才晨晨说还不错。”
大明是她对丈夫的称呼,她在幻觉中把明译晨当成了明范成了。明译晨配合地接过汤,有意无意地看了陈阿姨一眼,这时候陈阿姨很有眼力见地走开,去厨房收拾了。
“怎么不喝啊,你快喝啊!”高欣巧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看明译晨喝汤,这下她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做着手势催促,一不小心就挥到了明译晨的手。大半碗滚烫的汤撒到了明译晨的胳膊上。
明译晨想要处理,但是高欣巧嘟着嘴,很不满意地很委屈地很有脾气地看着他。他端着碗,一个口把汤往嘴里倒过去,有眼泪滚进汤里。
高欣巧这才高兴了,瞪大了眼睛问明译晨:“大明,怎么样,好喝吧?”
我不是大明,你的大明早就不要这个家了,妈。明译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地在嘴角牵起一抹微笑:“很好喝,小巧……的手艺是最棒的。”
汤没放盐,油得让人恶心。加上了各种药材,又苦又涩,每一口都在摧残着他的味觉。明译晨却觉得,他的心也是这个味道的。
一碗见了底,高欣巧满意于他的捧场,起身又去厨房给他盛汤了。明译晨这才来得及回房间翻药箱,手臂已经被烫红了,他不能不处理。
他的房间里挂着一张大大的全家福,照片上分别是他妈妈高欣巧和他,以及那个叫明范成的男人。那个男人的脸上钉着密密麻麻的飞镖。
如果不是外公家的资助,他们母子早就活不下去了,他的妈妈早就被送进精神病院了。但是,如果不是明范成,他的妈妈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对明译晨而言,明范成不是爸爸,只是一个贪上妈妈家产的恶心男人。
明译晨每一天都看着那张全家福——妈妈,造成你今天不幸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不管是谁,早晚都要付出代价。
单淳回到酒店,还在回忆那个拥抱——
女生盯着他的眼睛出神,直到他问话才清醒过来,“诶?”
从条件反射般的动作里回过神,他眨了眨眼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戏谑:“Nice catch.”
语气里有一种浓浓的西方男生的邪气味道。
意溪的脸上迅速出现了红晕,而且还在继续升温涨红着,一会儿又从粉红变成了“紫红”色。
房东大叔气喘吁吁赶了过来,很是震惊地吼:“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意溪忙不迭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他抓了抓头发,又笑着用英语说:“就算是为了这个,我也得买下这套房子啊……”
房东大叔:“……”还好意思笑!
意溪勉强听懂了,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的表情。但是她找不到地洞,而且还不得不留下来帮助单淳和房东大叔谈房子的合同。
……
看单淳睡沙发好几天了,里森又给他准备了枕头和被子,这会儿他从下到上扫描了单淳一番:“两边嘴角的平均笑容幅度为39°,眼角明显上扬……看来你今天的心情不错。”
“还行吧,”单淳直接把自己砸进沙发里,“我让她陪我去找了房子。我们明天就可以搬过去了。”
里森没有声音了。
单淳奇怪地看过去,只见里森站姿标准地杵在沙发前,活像一个铁皮艺术品。他的脑袋是方的,身体是方的,手臂是和手指不弯折的时候,都是一根一根的小长条。
单淳不太习惯他没有动静的样子:“你没有给自己充电吗?”
“充了,”里森回话了,“请不要低估我的智能。即使是在陌生领域,我的侦查能力也远超普通人类,一分钟就可以调查出全城的宜居场所。”
“……你是在闹情绪吗?”
“里森分析认为你的目的可疑。”里森机械地说,“请陈述让‘她’去找房子的理由。”
“……”又想审问他了吗?里森到底是吃了哪的电,怎么……变了个机器人似的?
“陈述内容空白,警告程序自动开启。”
单淳明白过来了。就像是人们平时设闹钟一样,如果每次都在闹钟响之前醒来,那闹钟的作用就发挥不出来了。里森就是他的闹钟,还是他自己植入的程序。平时都没有发挥出“监督”的作用,现在他自己的一些行为触发了里森的警报系统,里森就开始发射警报了。
难怪……会觉得里森怪。
“请不要忘记你的目的,不要忘记你的时间限制,不要违背你的约定。”机械地念了一遍。
“请不要忘记你的目的,不要忘记你的时间限制,不要违背你的约定。”又机械地念了一遍。
单淳赶在里森再次发声之前伸出手做出噤口的手势,“我知道了。”其实他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约定啊,可是要和机器人解释这种感性的事情……还是饶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