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连绵,天空如破了一个洞,如注的流水顷刻灌下。
哪怕披着再厚实的蓑衣,都无法抵抗雨水的浸透。
沈洲多次询问是否要换马车,得来的都是沈钰镇定到毫无波澜的两字:“不用。”
来不及,城中的人也等不起。
沈瑶即使进去了,如今难抵罪过,难平民愤。
雨水落在她脸上,打湿了额角的髻发,稍显凌乱。
即便如此也难掩少女清丽的容颜,如清水芙蓉一般,洗尽纤尘,让人不忍惊扰。
京都有一条护城河,西起东直,而后南下,水流湍急。
沈钰上次落崖,恰好经过一处河岸,这里远离尘嚣,土壤湿润,可能会有九藤萝的踪迹。
到了附近,她按照方位派了人四处去寻,而后与沈洲同往一个方向。
林中多有雾气,山雨朦胧,眼前逐渐看不清晰。
沈洲要带伞帮她举着,少女微微颔首,声音浅淡:“五哥,碍事。”
沈洲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碍事还是伞碍事。
明明简单的四个字,让人感到不容置喙的强势霸气。
沈洲收了伞,摸了摸鼻尖。
九藤萝并不结花,如野草一般平庸普通,极其难寻。
沈钰蹲下身在草丛细细地翻着,雨幕几乎吞噬了她的身影。
沈洲倒是想起他们初见之时,她对着沈恒和沈瑶的巫蛊之言淡漠讽刺,而后又拿刀准备杀了那婆子。
瞧着傲慢又无情。
她还是没变,冷冷清清的不爱多言,却平添一分悲悯众生的仁慈。
“呜——”
丛林深处隐隐传来凶兽嚎叫,慑人而阴森。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微微传来,下一刻,沈洲眼睛骤然一凝,拽起沈钰的肩膀往后躲闪。
一头野猪毫无征兆地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沈钰看都没看,反手拔过腰间匕首,“刺——”
空气中有血腥味传来。
淡淡的,混着泥土草木的腥气,直冲进鼻间。
沈洲却突然睁大了眼。
她徒手刃了野猪?
沈钰的功夫他见过,不过会些简单的拳脚。
可这速度……
哪怕禁卫军也不过如此水平。
在他震惊之际,沈钰已经淡淡抬头:“估着有五十斤,等会寻到草药让家丁们抬回去,他们也好打打牙祭。”
“你怎么……”
沈钰淡淡:“沈家寨背靠丛林,我小时候见得多了。”
闻言,沈洲眼底隐隐的心疼浮了上来。
京都的小姐们看见老鼠都吓得大叫,她定是吃了不少苦,才能做到这般冷静。
两个时辰后,天色愈发的黑了,雨势根本没有要停的前兆。
沈钰越走越深,眼见里面杂草高如人身,沈洲忍不住道:“钰儿,你先回去,我叫上大哥三哥一起来找。”
“你们不一定认得出来。”她转过身,面色如常:“还是五哥以为,如今我回府一切就能相安无事?”
沈钰自然知道他心有不忍,担心她撑不住。
沈崇和沈恒起码是个男子,若是来替换,能多找些时间。
她淡淡拂去脸上的水,继续道:“若圣上不念昔日之情,平阳侯府被沈瑶牵连,父亲爵位岌岌可危,大哥在军中无法自处,不过一日,接二连三的反应足以让沈家倾覆。”
“否则,为何陛下不派军中之人前来协助?”
荒山遍野,连鸟雀都难有一只。
沈钰勾了勾唇,声音如雨滴砸落,瞬间消散开来:“因为侯府,早就是陛下的眼中钉了。”
一个刚正不阿的清廉之臣,或者说一个摇摆不定的重臣,比拍马屁的要可怖得多。
皇帝早就忌惮上了平阳侯,再加上沈瑶近些日子出的风头,大张旗鼓,民心对沈家的拥护简直快盖过了皇恩。
一朝陨落,这是最好的时机。
能借着合理得当的理由,既为时疫寻了借口,又铲除了沈家,一箭双雕。
而放任沈瑶促成此事,也是她本意。
正在烂疮的伤口提前挑出来,自然就能尽快愈合。
如今她尚有可控的本事,但继续留沈瑶在侯府,只会酿出更大麻烦。
痛过,才会忌惮,才会吸取教训。
点到为止,沈钰没有多言,继续埋头寻着。半炷香后,她在一处停下。
拨开草丛,一大片一大片的紫藤萝长的生机勃勃。
沈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她刚想起身,却因为体力消耗太多,又淋了雨,就算是铁人都得迟缓两分。
头隐隐发着烫,她没站稳,直接一晃朝后栽去。
沈洲神情骤变,刚要快步过去,另一道身影凌空而来,揽过肩膀将她拥入怀中。
细看,二人的手都被水泡得发白浮肿。
谢乘渊解开她身上单薄的芦苇蓑衣,将人掩在自己身下,一层披风,一层芦苇,一层棕片牢牢裹住,从怀中拿出还算干的方帕,一点一点拭去她脸上的水,声音是惯听的温柔:“抱歉,我来晚了。”
沈钰摇了摇头,闻见他身上馥郁的槐花香。
锦州出槐花,离这数百里。
“京都近日地旱,我留了些人在此搜寻,便去了一趟锦州,那处地处护城河分支的中游,有一处瀑布,下边发现了一大片九藤萝,快马让人割了几十架牛车往回赶,刚进城便听说了沈瑶的事,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谢乘渊道。
一日的功夫,他以为事情还不会这么快起效,可又担心事发时,九藤萝的量不够供满京城,再度激起民愤,便停了一夜。
若是知道她会亲自来寻,昨日午后就该赶回来。
“多谢。”她缓了片刻,才勉强站稳:“五哥,你先割一些快马带回城,再叫几个人守在这,官府那边等不了了。”
沈洲惊诧于沈钰对谢乘渊的信任和亲近,眼底闪过几分诧异。
谢乘渊却旁若无人地拦腰抱着她,将人牢牢护在怀里:“麻烦沈五公子,钰儿淋了雨,我先带她回别庄,圣上那边穆王府会来处理。”
他很理所应当,似是这种事做了不止一次。
沈洲若是再看不明白,就该回娘胎重造了。一句穆王府,便是铁了心要护着沈钰,无论什么心思,总归而来,他在乎她。
他很快策马回去复命。
人一走,沈钰身子彻底松弛下来,有些提不起精神。
手摸到袖中的瓷瓶,拿了好几次都在抖,谢乘渊知道她要拿药,捏着她的手腕,让人稳住腕力,既不失礼也帮上了忙。
沈钰倒出两颗圆丸,一颗放进自己嘴里,另外一颗捏在手心,杏眸微抬:“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