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海上。
谢乘渊睁眼时,天色昏暗,身下碧波摇晃,他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一只手已经递了茶水,小心喂到他唇边。
“钰儿?”他手腕微微一顿,眼底骤然阴鸷。
是谁让她来的?
底下的人是不想活了么?
还是钰儿的身份暴露,背后那人蓄意使他提前病发,就为了引她前来。
竹筒做的水杯被大手撇过,谢乘渊忍痛坐起,“走,我送你回去。”
痛彻心扉的刺意像是针扎一样落在他身上,可比起沈钰的性命无忧,这一切都不重要。
不管是宫里还是君九霄,想要她血的人都太多了。
他来不及起身,腿部传来一股钝痛,谢乘渊从来没这么恨过自己,厌恶发病时的无用,他眼底如墨染过,深吸了一口气。
沈钰顺势将他扶靠在船壁上,刚才的茶水溢了,她重新倒了杯。
谢乘渊冷淡地一手挥开,“往常近身伺候都是冰月在做,这里用不上你,我让鬼狐送你回去。”
他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也是第一次抬出别人,用她来比,亲疏远近,若是平常女子,听了怕是早就委屈的不行,沈钰却面不改色。
“世子再提一句,回头我便传信让蝉衣将她杀了。”
他冷,她更狠。
沈钰放下杯子,淡淡道:“我早该猜到你不想见我,不止今日,还有前十年,每一年的缺席都不是意外。”
“谢乘渊,我这条命有你一半,你不需要我,还了这笔债,我们分道扬镳,婚约取……”
最后一个字被人堵在喉间,谢乘渊冰凉的唇覆在她唇上,八月盛夏,他浑身冷得像一块冰。
沈钰心间一颤,像是让人拧了一把。
顾不上是生气还是从未有过的燥热,她抵着他的肩膀,紧接着传来谢乘渊低沉的吸气。
他松开她的唇,鼻尖厮磨,哑然道:“我不许。”
谢乘渊的眼神像是拢着一团雾,晦暗不明中弥漫着幽怨,恨不能给自己一掌,他都胡说了些什么,竟然将她和别人比!
一想到取消婚约,往后余生都不会在有她在身边,谢乘渊第一次心慌到泛空的感觉,如蚁啃噬。
“你一直压着不说,难道真的打算等无法挽回那日才准备让我知道?”
沈钰声音极淡:“我是喜欢看话本子,但最不喜苦情戏,你休想让我替你守寡。”
“你若敢死,我明日就敢找别人。”
谢乘渊醋的牙都快酸倒了,头靠在她肩上,枕着她如墨的发,肉疼心更疼,“我怕你担心。”
“担心到到处说我死了?”沈钰听到鬼狐的话后,脸一阵青一阵白。
他是她见过最傻的人。
当年清毒解说给就给,那时候寒蛇毒和魂断草还没有解药,是后面自己恢复后捡起赫连甫留下的药材炼出来的。
这些年这两味解药像不要钱一样在江湖流传,就是希望他知道后能服下。
可迷心刹,世上无解,清毒解是唯一的方法。
她准备了这么多年,备齐了所有药材,等的就是这一天。
她要救他。
南越靠海,水路走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到了一座小岛。
谢乘渊已经熬过病发期,除了脸有些白,行动没有大问题。
四面浪潮涌起,他们踏上柔软的草甸,一片翠绿中,暖阳落在头顶,沈钰眯了眯杏眸,指着一个地方道:“那是蓬莱岛。”
和从前草木枯黄相比,没了人的探访,小岛显然已经拥有极强的自愈能力,青翠的树木高如伞顶,覆成了茂密丛林。
到了山顶木屋前,谢乘渊脉穴被封,他眼神忽变,牵她的手顿时收紧,“钰儿,你……”
“清毒解的药材不难寻,但一定要用我的血当药引,我用血鼠试过很多次了,和赫连甫的方法不同,不会出什么事。”沈钰勾了勾唇,“放心,我死不了。”
沈钰在船上说君九霄已经炼出了清毒解,她在蓬莱岛旁边的小岛藏了一颗,所以才来到了这。
谢乘渊手突然握紧,内力涌起,硬生生冲破封穴。
一口鲜血从他喉间涌出。
谢乘渊阖眸,“钰儿,我不是赫连甫,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
他踉跄着转身,残破混乱的记忆纷至沓来。
昏暗的地牢,冰冷的大理石面,被残忍解肢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极美,可如今却像破败的布偶,任人摆弄。
赫连甫站在药炉边喃喃,“青黛,我不会让你白死的……只要做出清毒解,医界便能有更大的成就突破,你懂我就该明白我的苦心。”
他已然是个药疯子的模样,发丝披散。
彼时的沈钰靠在墙角,面色无异,指尖却发着抖。
谢乘渊只要一闭眼,就能想到那副场景。
清毒解的起源来于一只灵兽,苗疆宁家当年救下灵兽,若干年后它大限已到,为了报恩,将自己的血献给了他们。
宁家发现灵兽血能解百毒,起初用来医治百姓,后面不知道被谁走漏风声,那日夜半上百名黑衣人出现,屠了宁家一百三十九口人。
唯独留下幼女宁青黛。
宁家家主用尽力气将最后的灵兽血炼成了清毒解,给幼女服下,将人送走。
后来,宁青黛嫁给了赫连甫。
再后来,她被当成药引。
代代相传的悲剧,从未间歇而停。
……
现世回笼,沈钰看着那抹走着走着倒下的身影,眼睫微动:“真傻。”
她早就在今日午后的饭食中下了足量的蒙汗药,够他睡到第一轮药起炉灶了。
自己不是赫连甫,也不是宁青黛,她不会走到穷途末路那一步。
晚上,谢乘渊醒来时,一抬手,床头丁零当啷地铁链轻晃。
足足一只小臂粗的圆环套在他腕上,别说跑了,抬高手都有些困难。
沈钰换了身绯衣,端着药碗推门进来,“正好把药喝了。”
谢乘渊身子绷直,抿唇不发。
沈钰的拿着勺子的手悬空而停,忽然想起当年他拿到清毒解时,说要给她吃糖,随随便便就将她骗了过去。
而今身份调转,变成了她哄他吃药。
但是谢乘渊,分明比从前的自己难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