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仁公主进宫时,是在翌日午后。
她走到大殿门口,远远看见凤坐上的人朝自己颔首轻笑,睫羽下是从未有过的慈爱。
似乎已经习惯自幼时到现在的刻意忽视,只要有福安公主和晋元太子,她就得朝后排。
一时间如此,倒让人很不习惯。
“见过母后。”昭仁一身素衣素服,淡淡地行了礼。
皇后下了凤椅,要过来牵她的手,昭仁不动声色躲过,朝后退了一步,“母后有话但说无妨。”
不必同她演什么母慈子孝的场景。
皇后动作悬停在半空,眼眶很快红起,“你还在怪母后?”
昭仁不说话,垂着头看鞋尖。
想起自己曾为她冲锋陷阵,而后被倒打一耙,尚在公主府时还能克制不想,回到长秋宫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像是未灭尽的火堆,寻了一个干燥无雨的时节,再度复燃。
绵延十里,浓烟反扑。
昭仁有意冷淡,皇后哄了几句,见不起效,只觉心疲,被嬷嬷重新扶回椅上。
不过几个眨眼,她又变成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
宫人端了茶点上来,将刚备好的普洱放到她手边后,整个大殿的下人逐一退了出去。
殿中唯余母女二人。
皇后抿了口茶汤,不平不淡道:“你也及笄两年了,是该考虑一下婚事才对。”
昭仁笑了笑:“原来是没人利用,终于想起我了。”
皇后面色一沉,“混账!你怎么敢这么跟本宫说话?”
谢贵妃一行人就罢了,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奚落到面前,皇后一股气哽在喉间,险些摔了茶盏。
“儿臣不如大姐姐懂事,也不如太子哥哥能给您争光。”昭仁抚着袖袍上浅色暗纹的花底,自嘲地牵唇:“不中用的废物,自然帮不了母后,请母后另寻高人。”
皇后按着眉心,“如今宫中大乱,你该知道若非本宫在位,你这公主之位早晚要保不住。”
“本宫是你的母后,怎会害你?便是知道你智谋有亏,才费尽心思想替你寻一条好的出路。”
“是么?”昭仁弯了弯唇,洗耳恭听的模样,“不知母后要帮我寻的是哪家郎君?”
皇后眼底有一瞬欣喜,她就知道,这个女儿还是听她话的。
“东鲁皇室之子。”
昭仁面上无波无澜,反而笑了笑,“原来母后要儿臣和亲啊。”
“儿臣想了想,九哥虽与我非一母同胞,可若登基,养个伴着青灯古佛的公主也不是难事,即便没了公主之位,好歹余生能落个清净。”
“母后却眼睁睁地想让儿臣送命。”她忽然起身,“儿臣无意婚嫁一事,往后母后再召见,儿臣就不入宫了。”
“母后已经失去两个孩子了,再多一个想来也是能接受的。”
这下皇后终于听明白她的意思,她怒道:“你疯了不成!还想同本宫恩断义绝?!”
“本宫只是要将你嫁去东鲁,联姻的同时给长秋宫带来一定助力。”皇后扶着凤坐上冰冷的雕花把手,“明明是两全其美的事,你生为人子,却一点也不顾惜我的心血,你怎能如此狠心?”
晋元太子昏迷未醒,昭仁联姻东鲁是她唯一的机会。
只要那边答应和亲,边境就必须停战,谢家人做不了主后,谢贵妃交还权位是迟早的事,更别提到时她的身后是整个东鲁。
“儿臣是母后所出,自然都是和母后学的。”昭仁公主冷笑。
心底最后一抹希冀也被杀之殆尽。
虽是嫡公主,却连那些嫔位的女儿都不如。
至少她们能无忧无虑倚在母妃身上撒娇,为着婚事,那些嫔妃无不殚精竭虑地为自家女儿筹划着,只求她觅得一个好郎君,平安顺遂地过完一身。
可她的母后呢?
分明有个福安公主在前做例,却还是要将她推入火坑。
昭仁只觉烦厌,刚转身要走,背后传来皇后冰冷的声音。
“今日你想也得嫁,不想也得嫁,本宫不是同你商量,这是命令。”
话音刚落,皇后喝道:“落锁!”
“咔哒”一声,长秋宫的门被人紧紧封住。
昭仁瞳孔中的光亮一点点消散。
春末的暖阳从雕花菱格中一点点洒落在她身上,她伸出指尖,在空中轻轻抓了抓,最后捏着一抹虚无,转身朝皇后一步步走去。
皇后微微一愣。
昭仁唇角含笑,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
“儿臣谨遵母后凤谕。”
方才的不甘隐怒像是过眼云烟,连踪迹都无处可寻。
皇后戒备道:“你别想耍花招,出嫁前也不必回公主府了,就待在长秋宫安心待嫁!”
刚说完,昭仁公主忽然拿起一旁案几上的桂花酒朝她泼了过去。
下一刻,火折子被人开盖,果断利落地脱手飞出。
桂花酒淋的很是均匀,从头到脚,火舌舔上衣摆后,瞬间以飞腾之势蓦然窜起。
皇后痛的尖叫出声,疯狂解着衣带,却是徒劳。
酒本就是催火的,皇后宫服又十分华丽多层,哪是这么轻巧就能解开的。
昭仁轻笑出声,“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一起死好了。”
她不好,别人都别想好过。
反正这个世间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人间太苦,下辈子不来了。
……
长秋宫外,宫人听的肩膀一颤,“咱们要不要将门打开?”
“你不想要命了?”身边的宫女横了他一眼,“方才落锁是皇后娘娘亲口说的,昭仁公主脾气倔强,若是轻易开门将人放跑,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可那声音怎么听着有些像是皇后娘娘……”
“不可能!”她想了想,“自来只有母亲教训孩子的,哪有孩子敢对母亲动手。”
也是。
更别提皇后还是一国之母。
尖叫不过响了几下,很快便没声了,宫人渐渐放下心来,也没当回事。
直到伺候的贴身嬷嬷去太医院寻了准备用在昭仁公主身上的密药,回来时,长秋宫一片浓烟滚滚,心下顿时暗道不好。
殿门早已打开,却黑的不成样子,火苗早已将房梁烧透,里面火海绵延,不时还有顶梁倒落。
她瞬间脱力般跪倒在地,惊嚎道:“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