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远淡淡:“母后年岁过大,不宜劳神,先送回去。”
太后气得险些摔了碗盏,“裴行远,当年你暗害先帝可曾想过今日!”
积压多年的话吐出,老太太身形微颤,已经忍到极限。
床上的男人轻笑一声,“想过。”
建章宫明黄色的金幔随着梁顶落下,淡淡的光打在他侧脸,裴行远说:“但朕不后悔。”
“啪!”太后扬手扇去。
“死不悔改!你下去后有什么颜面去见裴家列祖列宗!”
裴行远脸被扇地偏向一边,他已经没力气反抗,只是勾着唇道:“人死如灯灭,朕从来不在意这些。”
“明薇,让人送母后回去,她年岁大了,燕北打仗掏空半个国库,办一场丧礼还算承担得起,若是两场同办,怕是对民生有扰。”
太后恨了他一辈子,要是气出好歹,黄泉路还同走,怕是要魂魄难安。
活着没什么不好,总有人想活着,但他却活够了。
太后脸气得愈发青白,谢贵妃难得听劝,唤了人进来扶她回宫。
建章宫恢复安静,遣退所有宫人后,裴行远微微一笑,拍了拍床畔,“过来,坐着陪我说说话。”
谢贵妃淡淡:“时辰到了,陛下该先喝药。”
院外的钟晷逐渐偏西,未时已至,天边日头渐退,残阳如血,一片火红绚烂。
她一向温柔小意,冰冷有脾气的模样甚少,或者说,自打入宫后,当年名动京都的谢家明珠早已收了闺阁脾气。
可裴行远知道,如今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他少时因生母早亡,被宫人苛待时,她端着架子冷斥下人的模样,和今日如出一撤。
只是后者是帮他,前者却是来要他的命。
裴行远笑了笑,“你想我喝吗?”
谢贵妃没有迟疑:“是。”
裴行远没有丝毫挣扎,也没有任何求生意志的将手垂放在身侧,抬眼道:“那就辛苦贵妃喂朕。”
男人半倚在明黄软枕上,昔日俊朗的容颜因着年岁和病因迅速衰老,却和丑沾不上边,少了独坐龙椅的天威寡然,多了几分弱柳扶风的儒雅。
谢贵妃递药碗的手腕微微一颤。
裴行远用尽力气,避开层叠的宫服袖袍,握住她纤细凸起的腕骨。
“我死后,你就可以奔向新天地了,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裴行远瞧着她,反倒释然地扬唇,“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这是最后一帖药,除了超量的朱砂,还有沈钰临走前给她的粉末,只需一包之数,就能悄无声息地送一人荣登极乐。
等谢贵妃反应过来,凝在眼睫的水雾早已无声落下。
“明薇……”裴行远很是歉意道:“母后一直以为,当年我下手暗害先帝,是因为求先帝将你赐婚于我未果,才动了杀心,以至她恨了你半世。”
“这不是主要原因,最根本的是我想要这天下,我也想坐上九五之尊之位,当一个让人赞誉的举世明君,因为有人曾告诉我,想要的东西需得奋力争取,哪怕最后输的头破血流,也只是输了,不至于抱憾终身。”
他笑了笑:“我只是方法用错了,其实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不是拭兄夺位,而是强娶你入宫。”
谢贵妃微微一怔。
“但娶了你,也成为我此生最幸之事。”
裴行远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拉近,药碗近在眼前,谢贵妃心底蓦然刺痛,手腕抖的愈发厉害。
他扶住她的手,浅笑:“稳着点,若是洒了,又要拖几日才能咽气,听说后日要落雨,我不喜欢。”
没指望面前的人一勺一勺地喂自己,裴行远干脆就着她的手仰头灌下,而后费力地躺回软枕上,“今天日子不错,天气也好……”
“我出生时在潮湿的雨季,死时选在灿烂的夏日,这安排甚佳。”
他费力地喘着气,眼皮逐渐垂落,笑了笑,“等我死后,你就是太后了,母后年老势衰,朕早已将她身后的爪牙拔干净了,她动不了你。”
“还有序儿……咱们的孩子果然如我想的一般聪慧,他是我从最初就属意的太子人选,这天下终究是要交给他的。”
谢贵妃抬眼看他,四目相视,裴行远抬起手,指腹擦过她的侧脸,带着难掩的不舍,“你入宫那日,是我这辈子难得开心的日子,我便在心底想,定要给你最好的,才配得上微时相遇的情分。”
“众人皆道帝后才是最佳相配,皇后是一国女子最尊荣的位份……”
“可我不觉得,锋芒过盛,杀机四伏,我不希望你和序儿活在危险之中……”
他的喉咙似乎被一双手攫住,呼吸微弱,哑然续道:“我立过誓,无论往后情意再难掩,此生绝不让你做皇后。”
谢贵妃怔然,听见裴行远说:“却一定要让你当上太后,将这天下一切都送到你手边。”
往昔的细枝末节一点点在脑海清晰。
她还未至三妃时,裴行远对她虽然不错,却还不到圣眷极浓,偶尔来后宫小坐,传出去也是陛下与贵妃相敬如宾,甚至不惜让人传出年少旧事,有意无意加重她的身份,让嫔妃不敢对她轻举妄动。
再后来,有孕封妃后,她搬进了仅次于皇后地位的未央宫。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背后含义不言而喻。
裴序出生时,后宫一度以为凭九殿下生母的荣宠,这孩子怕是要越过太子去了。
他却淡淡,如之前所有后妃的子嗣一般照礼封赏,并不多加关注,却在同一年太子开蒙,亲自教骑射,指点文章,惹的合宫嫉妒红眼。
裴序虽未亲自看护,请的却是天下名师。
想起这些画面,谢明薇一时低下了头,没有再开口。
最后,他伸出手,像是追月的人跑到天际尽头,晨光微熹之际,总算抓住最后一抹月色,满足喟叹,“此生到这已经足够,往后的时日你好好保重,来世……”
他声音越来越缓,要非常仔细才能听清。
谢贵妃纤细的指节被人握住,力道越来越紧,“……来世不必见了,这辈子终是我对不住你。”
很快,床上的人没了声音,手上倏然一松,他放开的那一瞬,谢贵妃泪流满面。
她阖着双眸,跌坐在床畔失神良久。
半个时辰后,待到心绪平复,才缓缓起身朝门外走去。
片刻,在满宫哀哭下,崇文帝驾崩。
国丧已至,崇文帝在位三十余载,兴邦济民,仁政传世,为百姓所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