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澜……不是朕的女儿?”
仿佛是不愿接受事情的真相,景明帝愣愣地望着他,口中喃喃自语着,好像是希望从他口中听到一个否定的事实。
然而,祁晏休却根本不留半分情面。
“对,她不是,这十几年来,您辛辛苦苦偏袒爱护的,从来都是别人家的女儿!”
“不,这不可能!”
“你在骗朕,你一定是在骗朕!微澜怎么会不是朕的女儿?楚儿又怎么会骗朕?十几年啊,你知道朕这十几年怎么过的吗?!”
景明帝气的捶地,崩溃地大喊着,不受控制的泪水逐渐模糊了眼眶,感觉自己前十几年的人生就是个笑话,心目中那个纯美柔善的心上人竟然诓骗了他十几年!
十几年啊,他无时无刻不活在对顾微澜的愧疚中,总想着使劲弥补她,结果突然跳出个人来告诉他,自己当了十几年的大傻子!
他体内气血不断翻涌着,一口血又差点喷了出来,唇角溢出丝丝的血迹。
然而,光是这还不够,祁晏休他还在一步步杀人诛心!
“十几年?陛下莫不是只记得自己被蒙骗了十几年,却对被您厌恶了十几年的昭和长公主视而不见?需不需要臣再复述一遍,长公主才是您的亲女儿,懿安皇后从未对不起您!”
他手臂一抬,骨节分明的手蓦地指向了身旁的晏华予,景明帝一愣,好似这才想起了这回事。
“若您还只是因一双眼睛而心生怀疑,那么您有没有想过,您与太祖的眼睛也并不相像,您是不是也应该怀疑一下,您并非太祖和太后所生?”还不待他有何反应,祁晏休便又继续开口质问,其言辞犀利,让景明帝面色顿时一片煞白。
“住口!”
他暴呵一声,脸上满是怒色。
任何人的血脉都可以被质疑,唯独他的不可以。他怎么从前没看出来,祁晏休这人原来如此大胆放肆!
然而,他的呵斥却并未震慑住他。
忽的,祁晏休讽刺一笑,“说到底,陛下也是在怕吧。被质疑的感觉如何?若真能如此轻易妄下断言,那臣现在就可以借着混淆皇室血脉为由,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此刻,他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锐利的眸子微眯,“陛下,您才是那个图谋不轨之人吧?”
一字一句都是欲要废掉他的张狂。
景明帝相信,他是真能做出来这种事。
祁晏休这人,从来表现的忠君爱国,然而在俊俏儒雅的皮囊之下,他骨子里却比任何人都要冷血淡漠。
莫说是废了他,就是杀了他,怕是也不会有丝毫手软。
而他绥渊王府,当年是与太祖一起打天下的兄弟,自他父亲还在世时,太祖便许了他绥渊王府匡扶社稷、整肃朝纲之权。
在这逼宫谋逆的夜里,他有何可惧?
而眼前的一幕太过熟悉,晏华予愣愣看着眼前的男人,恍惚间好似又看到了前世,在那数十丈高的金华台上,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他也曾这般逼迫着她——
“陛下为何失踪?究竟是逃于民间,还是身首异处,本王相信长公主殿下应该比本王更清楚。”
“世人眼中,昭和长公主恶名昭著,便是再多一个弑君的罪名也没什么吧。”
“群臣已纷纷谏言,要将长公主斩首示众,一平民怨,二慰先祖。本王如今代为理政,还在考虑是否应允。”
“长公主好歹叫过臣一声皇叔,你说,臣该拿你如何是好?”
那时的一幕幕与现在多么相像,只是如今,被逼迫的那个人,换成了她的父亲。
“阿玄。”
一声呼唤,守在殿外的楚玄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一个锦木盒子,在祁晏休伸手时,将盒子恭敬地递到了他的手中。
“陛下,臣找到了一些皇后当年的亲笔书信,这上面的字迹应是做不了假。”
盒子被打开,连同里面那一张张写满了字迹的纸张一起,被递到了皇帝的面前。景明帝愣愣地看着,目光在触及到那最上面一张书写的内容时,缓缓伸出了手。
——阿邺,我学会写你们中原的字了,我让父王给我找了个中原的教书先生,我想试着给你写信,但是你的全名好难写,我练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好看,就还是像以前一样,叫你阿邺吧,不过你现在应该还在打仗吧,这封信应该寄不出去……
——阿邺,我们今天去打猎了,哥哥说,我是尧姜唯一的公主,我要嫁的人应该是尧姜最勇猛的勇士,但是他认可你这个勇士,因为你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阿邺,父王刚刚告诉我,燕国的战乱快结束了,我好想去找你,想给你一个惊喜,还想问问你,这一年,你过得好吗?
——阿邺,我到上京了,但是你不在。今天太子陪我在上京游玩,我告诉他,他可以叫我明舒。我记得你说过,在中原,明舒指的是月亮,就像我的名字阿依慕,指的是月亮的女儿一样,这是你给我取的名字……
信纸上的字迹从一开始的歪七扭八,到逐渐变得规整,有模有样,一点点诉说着少女心底最纯真的爱意,满纸相思言。
而景明帝也记得,那时的她从来都是向阳而生,明媚而热烈。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少女的文字也有了哀思。
——六月十七日,燕皇下令让我们成婚,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可是阿邺,你为什么不开心呢?你的目光好像总是看向另一个人,她长得真好看,你好像很喜欢她,但是她却嫁给了旁人,你难过地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我想要交给你的信,好像也没有必要了……
——早知你喜欢的是另一个女子,我就不该过来的。
纸张上,一摊水渍晕染开,似是少女滴落的泪珠,恍惚间,似还能见到她在写下这短短一行字时,那被辜负的满腔真心。
——九月十五日,万事皆宜,我们在这一天拜堂成婚,就像你当初跟我描述的那样,十里红妆,三拜天地,我们会饮下合卺酒,自此夫妻一体、同心同德。然而,洞房是喜庆的,那一对龙凤红烛也是喜庆的,可空荡荡的房间却只有我一个人,这样的我们,也算是夫妻了吗?
——你对我还是很好的,旁人都劝我,要我对你好些,再怎样,我们都是夫妻,将来就是死了,都要埋葬在一起,所以我学着燕国的礼仪习俗,学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以为这样我们就能回到曾经……
——腊月十九,天很冷,雪很大,但我的心却很暖,因为你主动靠近我了,我们终于有了第一次的肌肤之亲,成了真正的夫妻,虽然你还是冷着脸,但是我能感觉到,从那之后,你开始关心我了。
——阿邺,你不信我……
笔墨落下,话未写尽,就已断开,只空留几处杂乱的墨渍,似是无语凝噎。
——我好像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是阿邺,但他也是晏楚煜。
——我决定不缠着他了,他却偏偏又反过来缠着我了,但我知道,他依旧不是我的阿邺。
——八月初三,我好像很久没写信了,上个月,晏楚煜在外面打了三个月的仗,得胜归朝,当天夜里他就来找我了,他跟我说他在外面吃过的苦,说在战场上的凶险……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对我也温柔了很多,像是我最开始认识的阿邺。我终究还是心软了,想起他上次说的想生个孩子,确实是带着几分期待的。
——八月十六,我很久没喝避子药了,服用的都是些调养身体的药。
——九月,太医说我怀孕了,我很开心,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好像也是开心的,偏偏他还要故作镇定,手忙脚乱地让人照顾好我。他以为我看不出来,但其实我是能看出来的,我想,他或许会是个好父亲。
——我还是会时不时的和他吵架,他气恼了也会三天两头的不理我,但到底是没舍得跟我大吵大闹。很多人都说,夫妻间吵一吵才是正常的,男人有时候也不能太惯着了。
——五月,女儿出生了,她真可爱,小小软软的像一团糯米糕,我问他女儿取什么名字好,他说让我取。
第一次取中原的名字,我其实很怕取不好,想了很久,决定就叫她晏欢,简单、好记,且是我对她最衷心的祝愿。
——欢欢马上一岁了,他总喜欢抱她在花园里玩,扶着她一步步的走,每每看到他笑着逗弄女儿的模样,我也会很开心。
阿邺,这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会陪着她长大,会教会她很多东西,她可以骑马射箭,可以跳舞弹琴,只要她喜欢,我都会教她,你也会的对吗?
——安太子死了,他曾经待我挺好的,知道我在中原不习惯,就总是像兄长一样照顾我,但经过上次和阿邺的误会,我就没敢再和他走得太近,可还是有些担心他膝下那年幼的孩子,他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又没了父亲,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才好……
——父皇将晏羲过继到了我的名下,我知道他们是在为我好,而我也无法拒绝,但欢欢可以多个亲近的哥哥,也挺好的,就当是还了当初太子照顾我的恩情吧,反正这小家伙挺乖的,我看着也喜欢。
——他又和我吵架了,但这一次他很过分,如果可以,我希望曾经的阿邺回来,他一定不会质问我,欢欢是不是他的女儿。
——我的阿邺好像彻底死了,他不爱欢欢了,他喜欢的是楚白薇的孩子……
满满的一大盒信纸,她写的断断续续,曾经想要送给他的,却一封都没有送出去。
来自异国他乡的她,在上京里认识的人并不多,有些话她不知该找何人诉说,渐渐的就习惯了写下来,到最后好像也只有这一页页随处可拿的纸承载住了她半生的喜怒哀乐。
字里行间,是她从最初的期待到最后的彻底失望。
无人懂她的爱意与心酸,在那静谧的月下独坐窗前,任由哀伤浸满了整个黑夜。
而在盒子的最,变得黯然失色,上面还有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痕。
他记得,这是他曾经送给明舒的,他说她是月亮,是比天上星辰都更要耀眼的存在,所以他送了她这一块白玉。
曾经她一直小心珍视着,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块玉再没在她身上出现过。
——他说我是月亮,所以,我舍弃了我最爱的太阳。
“明舒……”
不知不觉间,泪水再次充盈了眼眶,景明帝看着手中的信纸,几乎是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
像是终于明白自己的罪恶,尊贵的帝王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带着愧疚悔恨的三个字于他口中反复默念。
晏华予冷眼旁观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