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嗣看着兴高采烈的李长安,缓缓问道:“安娘为何会问如何从范阳打洛阳?”
“安禄山是范阳节度使,他要是起兵造反肯定会从范阳起兵,直打长安啊,洛阳夹在长安与范阳之间,又是东都,安禄山肯定会顺带把洛阳一起打下来。”
李长安语气十分自然:“我住在洛阳,到时候肯定要组织人手守卫洛阳。”
王忠嗣忍不住问:“安娘为何如此笃定安禄山会造反?”
李长安看了王忠嗣一眼,理直气壮道:我和张九龄公有过交往,他十年前就说过安禄山此人长了一脸反贼样,所以我得提前防范安禄山造反。我住在洛阳,我名下的土地商铺有许多都在洛阳,我肯定要提前准备好防范危险,保护我的财产嘛。
王忠嗣欲言又止。
他认为张九龄说安禄山“貌有反相,将来乱幽州者必此胡也”只是出于对法理的维护,为了劝圣人依照军规处置安禄山才会说得如此严重。
何况有他在,王忠嗣不认为安禄山敢反。倘若安禄山敢谋反,他立刻就能组织三镇军队直捣范阳,将安禄山斩杀。安禄山虽说也称得上勇猛,可王忠嗣并不将安禄山放在眼中。
他才是大唐第一将帅。
“那安娘又为何要问如何从洛阳攻打长安?”
王忠嗣倒是没有怀疑李长安有什么野心,倘若李长安真有野心,也应当是问怎么从寿安公主府攻打玄武门,而不是如何从洛阳攻打长安。
李长安诧异看了王忠嗣一眼,理所当然道:“安禄山打不下来洛阳肯定会绕道直攻长安,他既然都造反了,目标肯定是长安城啊。他攻下了长安城,我身为大唐公主就应该克复西京,自然要从洛阳出击攻打长安。”
王忠嗣第一次对自己的聪明产生了怀疑。
李长安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听懂,但是怎么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范阳要是想要攻打长安就要途经洛阳。
没错。
安娘住在洛阳,在敌军攻打洛阳城时候应当与洛阳军民一同抵御敌人,守住洛阳。
没错。
洛阳打不下来,敌军便会绕道先攻打长安。长安若是沦陷了,安娘身为大唐公主应当克复长安。
也没错啊。
“可安禄山还没谋反啊?”王忠嗣梳理了许久,终于找出了源头,他发出了灵魂质问,“安禄山对圣人忠心耿耿,张九龄公当年所言乃是戏言,不可当真耳。”
王忠嗣笑看着李长安:“你年纪还小,不用做这些无谓担忧。”
王忠嗣想起来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也是满脑子幻想,他还曾想过自己如霍去病一般封狼居胥,甚至十四五岁那段时间,他迷上了道家学问,还曾经幻想过自己修道飞升,呼风唤雨……
少年人总是有许许多多不切实际但是天真可爱的小想法。作为兄长没有必要打击她的小小想法,毕竟等孩子长大了自然而然就会知道自己年少轻狂时候的想法有多幼稚了。
“好吧,假设安禄山当真会谋反。”王忠嗣干脆将这幅大唐布防图从墙上摘下,平铺在桌面上。
他对安禄山也没什么好印象,朔方距离范阳不远,王忠嗣身在朔方,对安禄山的性子也有耳闻。
安禄山压榨治下百姓,还对来往胡商抽成颇高,与奚人眉来眼去,王忠嗣还曾听说安禄山私下会劫杀商队吞并商队财物,只是碍于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而没有实际证据,王忠嗣也不好告发他。
哪怕是与安禄山同为节度使,辖地还挨着,王忠嗣对安禄山却也没什么好脸色。
如今书房中只有他和李长安二人,安禄山……就假设他造反好了。
王忠嗣用手指着地图上的范阳,指尖从范阳一路向西南到达太原:“如今朔方、陇右、河西在我手中,安禄山若是要造反,必定要防备这三镇的军队,所以他必须拿下太原。太原西面是吕梁山脉和黄河,东边是太行山脉,他占据太原就可以凭借山川之险保卫范阳大本营。”
“所以安禄山应当会兵分两路,一路去拿下太原,另一路直接走平原地区,经过河南道、山东道到达关中,兵锋直指洛阳城。”
王忠嗣语气颇为轻快:“不过无碍,我会赶在安禄山军抵达洛阳之前攻下太原,直接捣毁范阳,到时候安禄山的军队被我和左右中央军队团团围住,用不了几个月就能镇压下去。”
他当然有这个自信,王忠嗣比安禄山还小几岁,但是他打过的胜仗比安禄山多上五倍还多,在王忠嗣看来,安禄山的打仗水平也就跟先前他麾下的哥舒翰差不多,勇猛无比,但是终究还少了些谋略。
李长安追问:“若是范阳军队已经到了洛阳城下呢?”
“那也无需担心,洛阳城外有虎牢关这一雄关,当初太宗皇帝多次亲自冲阵,战死一马,包围洛阳昼夜不停四面攻城都十几天未能攻克,最后还是太宗皇帝策反了王世充手下的大臣做内应这才攻下了洛阳城。”王忠嗣深入浅出给李长安介绍着当初李世民虎牢关一战。
“天策上将此战尚且如此艰难,安禄山岂可比天策上将乎?”王忠嗣打趣了一句。
“只要城中粮草充足,军民一心,洛阳城尽可高枕无忧。”王忠嗣道。
李长安默默记下了“粮草充足”四字,打算回去就在洛阳多建几个新粮仓。
军民一心到不难,守城门的将士都是李长安出钱养大供着上学的孤儿,想要守城门,首先得是出身清白的自己人,这样还不够,还得再考过“品德与忠诚”考试,再经过两轮面试之后才能成为守城门的卫士。
前车之鉴就在那,李长安对城门、府门都格外上心。
王忠嗣提笔在洛阳上圈了个圈,接着道:“洛阳打不下来,那想要攻打长安就必须走另一条路,太原-汾州-晋州,然后到潼关,潼关是天下第一险关。东汉以前,此处名为东函谷关,战国时期秦国就是倚仗此关进可攻、退可守,成就了霸业,东汉时候又加固了此关,将其改名为潼关。”
“潼关势据山腰,下临黄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绝对不会被安禄山攻下来。”
王忠嗣胸有成竹道。
“是啊,安禄山占据了潼关,我得怎么才能打下潼关呢?”李长安唉声叹气。
历史上李亨打下长安,是付出了脸皮跟十几万将士的鲜血。他以允许回纥兵劫掠长安为条件从回纥借了四千精锐骑兵,又让郭子仪领兵发动安史时期最惨烈的香积寺一战,这才强攻下长安城。
香积寺一战死了十几万人,唐军最精锐的安西军、北庭军一战都打没了,这才有了后来国都六陷、天子九迁……
李亨愿意付出这么多代价换长安城,让他的皇位更加名正言顺一些,可是李长安不愿意付出这么多代价。
十几万精锐,大唐得休养生息多少年才能养出来?何况天子允许外敌劫掠国都……李亨不要脸,她还要脸呢。
王忠嗣又觉得自己不太理解这个小义妹的脑回路了。
他的意思是安禄山就算是造反也不可能打下潼关,怎么到了李长安嘴里就成了安禄山一定能打下潼关,反过来利用潼关抵挡唐军了?
“你小小年纪,还不用考虑这些。”王忠嗣无奈一笑,伸手摸了摸李长安的发旋。
他的手掌很大,掌心温暖,只用了两三下便将李长安原本就因为比武而乱糟糟的头发揉的更乱了。
王忠嗣心虚把手拿回来背在了身后。
“你若是真想打仗,等你再长大些可以去朔方找我玩。”王忠嗣扯开了话题,“到时候我可以让你随军看一看真正的战场,教你如何排兵布阵。”
“也不用等到日后,我带了沙盘。”李长安甜甜一笑,期盼看着王忠嗣。
“阿兄,来一场沙盘对决吗?”
李长安十分嘴甜,有求于人,“义兄”顿时就变成了更亲近的“阿兄”。
本来李长安打算等多来几次跟王忠嗣混熟了再提出这个要求,没曾想王忠嗣居然是真心实意把李隆基的儿女当做自己的亲弟妹对待,第一回见面就这么亲近。
那还等什么,免费的顶级陪练不用白不用!
最早的军事沙盘起源于东汉时期,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分析兵势,到了如今对外战争频繁的大唐,军事沙盘更是已经十分准确了,将帅帐中往往都会放有沙盘。
不过“沙盘作业法”要等到千年后才出现,大唐的沙盘也都是为了将帅制定策略,而非用来训练新将领。
李长安带过来的这座沙盘模拟的乃是洛阳以及洛阳周遭的地形,上面搁置着各种兵棋,用来模拟战争双方。
“我守城,阿兄攻城如何?”李长安拿着手中的小旗道。
王忠嗣表情微妙:“行到是行,只是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李长安乖巧笑道。
王忠嗣指着自己身边那堆丑兮兮的棋子,眼神盯着李长安手中黑红配色,一看就杀伐气十足的棋子,质问道:“为何我的棋子这么丑?”
“安禄山就长的比较丑嘛,这个不重要……”李长安尴尬笑笑,“来来来,咱们开盘吧,大丈夫不拘小节,阿兄是大丈夫,不要在意美丑。”
洛阳已经不是昔日的洛阳了,可李长安做沙盘用的数据都还是洛阳城五年前的数据。
城墙也是以前的厚度而不是如今的加厚加高版城墙,更没有如今库房中囤积的十几万支羽箭,几万柄长戈,数不尽的粮食……
凭借地形之险,李长安在王忠嗣手中守了一个月,然后虎牢关被攻破。
现实时间也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李长安该回寿安观了。
临走之前,李长安还依依不舍冲着王忠嗣招手:“阿兄,我明天还来找你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