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虫豸

“仲明,不必再看下去了。”

种平踉跄着后退一步,颓唐难言,他喉中的梗咽之音模糊阻塞,陶商却听的分明。

“少府可是……遇见故人?”

陶商惶惑的目光四处从地上层叠堆积的尸体中扫过,能入他眼中的,无一不是衣衫褴褛,无头残肢地躯体,他完全想不通,其中怎么会有种平相识之人。

“的确是故人。”

种平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几具的熟悉的尸体,仿佛被钉在原地,再也移动不得。

“我从未料到,有一日连替故人阖眼这样的举动,都无法做到。”

“他们死不瞑目,我又该如何同视手足兄弟的友人交代呢?”

种平沉沉地吁出口浊气,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久到陶商都以为种平会下令,让他们退出石村,继续赶路。

种平劝陶商不必再看下去,他自己的眼睛却好似感觉不到干涩一般,只是一味睁着,就如同要将眼前之景全部装入双目之内,刻在其中一般。

“是我辜负虎子所托……”

种平终于移动步伐,他极缓慢地向着那几具尸体而去。

他所站立的地方,离那几具尸体的距离不算是远。

这短短几步,种平却走得格外漫长。

他脑海中纷杂芜乱,一会儿是小豆子怯怯攥着他的衣襟,蜷缩在他怀中的稚嫩面庞。

一会儿又变成闷腾着热气的田垄,永远直不起脊背的老兵熟练收割麦穗,从虎子手中接过陶碗时,满足的憨笑。

有时候种平会想起陈嫂子局促不安地在衣服上反复擦拭双手,小心翼翼碰到他面前的一篮豆饼……

倘若虎子知晓,从今以后再无人殷勤等待于苍坡外,提着竹篮踽踽独行,将攒下的米粮丝布烹制剪裁,轻声嘱咐他要好好吃饭,多加衣裳。

他又该怎么去面对这样的现实?

种平不敢想。

他一想到虎子当初是如何雀跃地挥舞着拳头,要杀恶狼,为豆子出气,保护家人的情形。

心头就闷痛地厉害。

是他亲手把虎子送到乐进的军营中的,也是他亲口应下陈嫂子对虎子的关切。

“虎子长大了,有出息了,俺们哪里能因为这点小事耽误他。您见了他,只说俺们一切都好,吃的用的,都有富余,叫他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就行。”

陈嫂子说这话的时候,豆子就在后头冲种平笑,她显得很腼腆,轻轻替她听不见人说话的丈夫按揉着脊背,临出行时,又惦念不安地嘱托种平:“俺也不图虎子能闯出多大名堂。”

“只要能平平安安,每顿吃饱饭,俺就放心了。”

种平那时候笑着答应,他送豆子一家人离东郡前,在军营中见过虎子,那小子对他说了句跟陈嫂子如出一辙的恳求。

“少府,我在军中日日操练,难以归家,家中要是短缺了什么,俺娘是绝不说出口的。”

“再过半年,我就能得空了,这中间俺娘给俺送东西时,烦请少府关照些。”

虎子说这话时,眼中满是期待:“我在营中靠着射术得了些彩头,明年攒够了钱,可以托人买些厚布捎回去,给我爹娘,还有豆子,都做件新衣裳。”

种平说,既然是往来顺易,为什么不直接拜托他帮忙呢?于是也就揽下了这份差事,虎子亲手挑选的布料还摆在种平桌案上……

他原是想着,等陈嫂子他们回东郡,就带虎子一道儿回去……

“少府?”

陶商伸出手,在种平眼前挥了挥了。

“您还好吗?”

“……没事。”

种平没有回头,他俯身用手指拭去小豆子冰冷僵硬手臂上的血泥,仔细合拢陈嫂子破碎的衣襟。

三具尸体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不会再有什么东西能将他们分开。

“士卒分作三队,四散搜寻,看看村中是否还有幸存,若是没有……便一把火烧干净吧,总要好过曝尸荒野,遭野兽啃食。”

种平的指尖发着颤,他不知道自己做这样的决定对错如何,他无法让这些村民入土为安,也许亦无法替他们讨回公道。

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送他们最后一程。

石村除了多岩石阻碍视线,实际的村户数量并不多。

种平只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派出的士卒就陆陆续续回到村口,向他禀告所见景象。

村中三十一户人家,皆遭屠戮,无一活口。

这其中有多少老病妇孺,种平已经不愿意去猜了。

他同陶商退至村外凸起的那块岩石旁,远远望着赤红的火焰燎起天幕一角。

“这样隐秘的村落都被屠杀得鸡犬不留,那其他县城又该是怎么个模样?”

种平喃喃低语。

他再度想起“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自是五县城保,无复行迹”这段记载。

原来真不是夸大其词啊。

“仲明,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种平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快些赶路,越早见到曹操,就能越早劝说他回兖州,也许尚且还能保下几座县城生灵免遭屠戮……

陶商怔怔地望着滚滚浓烟,眼中情绪复杂难明,听到种平这一句催促,停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

种平撂下这句话,牵过马绳,也不在意这路途不适合奔马,利落翻身而上,一夹马腹,连人带马仿佛离弦之箭般自外冲出。

陶商连出声回应的时间都没有,只来得及沉声吩咐随从,留下几人将首尾处理干净。

一挥手,四周那些士卒令行禁止,迅速整齐队列,跟在陶商身后,追随种平而去。

种平路上不再停留,赶路的速度就快了许多,只是想要去彭城,一味走小道是行不通的,陶商也难以再寻出什么荒无人烟的捷径。

是故种平接下来几日,入眼的是真真切切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样的实景,人也一日比一日沉闷消瘦下去。

当初他

种平其实不太记得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唯独记得的就是收回手时,那股难以言喻的愧怍之情。

而现在他似乎连那点愧怍也快被磨灭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这几日他见得太多,几乎只要他行走在道路上,略微垂眸,入目所及的就只有尸骸腐肉。

或是新鲜或是腐朽,或是青壮或是老幼。

他胸膛中的那颗心仍然跳动得剧烈,弥散开的却只剩下一片麻木。

对于死亡,对于生命。

好像死的人如此之多,连他们的亲眷都习以为常,为了活命,哭嚎也要节省咽下。

种平恍惚间明白了“那些人”眼中的流民到底是什么模样。

应当就是用看虫豸的心去看这些人吧?

种平勒住缰绳,彭城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