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平熟稔地穿过长廊,院中的梅树枝丫上缀着细雪,暗香浮动,他侧耳时能听见幽幽的古琴声,清雅出尘,隐约蕴藏着丝丝哀念。
是卫夫人的琴声。
他顿足静听,裹在厚重的衣袍中,寒风也被阻隔在外。
或许是心有所感,种平也被这琴声牵动了心绪,他对于乐理之道,只是停于纸上,算不得精通。
可此时此刻,他却能听得分明,蔡琰琴中所哀所念,非为别鹤孤鸾之悲,而是岁月不复,往事难追之叹。
纵然归家,亲人俱在,故纸仍留,终究难回少年时。
“铮——”
种平乍然回神,耳边还残余着袅袅琴音。
琴弦断了。
“是你!你真回来了!”
他余光只来得及瞥见一团紫影,随即便是快活地叫喊声。
种平被撞得一晃,却还记得伸手去扶撞过来的“小紫球”。
“难道还能是假的吗?”
种平有些好笑,按着蔡琬的脑袋不让她乱动,才能好好去看她模样。
“怎么穿这么少?”
他下意识解开外面的披风,给蔡琬披上。
“我体热,不怕冷!”
蔡琬冲他龇了龇一口小白牙,得意非常:“倒是你,怎么病怏怏的?瘦了这么多?”
她又踮着脚要把披风给种平裹回去,叽叽喳喳像个无忧无虑的小雀鸟一样,同种平讲起许多琐事。
过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前几天我偷偷读《易传》,其中许多晦涩诘屈之处,我都记在心中,只等伱回来教我。”
种平扶额。
“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研究起卜筮之道了?”
蔡琬颇为老成地背着手摇头:“天地至理,尽在《易》中。”
“……行。”
种平心说早知有今日,初见时何必心软劝老师放这小家伙进书房,这下可好了,他自己还是个半瓶水呢,就要给这小丫头当私人老师了。
“你见我这般激动,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种平升起些许狐疑。
“怎么可能?”
蔡琬理直气壮。
“我可只你一个交心的伙伴啊!”
种平不知道为什么感受到了一丝属于老父亲的欣慰。
他揉了揉蔡琬的脑袋,从怀里掏出荀攸友情赠送的干鱼一条:“师妹且等等我,待我见过老师,再为你解惑,可好?”
“那你可别忘了呀。”
蔡琬高高兴兴接过干鱼,凑在鼻子前嗅了嗅,一张脸皱成个包子样。
她望了望种平,虽觉得这味道难以接受,却还是珍而重之地揣怀里收好。
“我就在梅树下等你,放心!我真不冷!”
种平最后还是不放心,用披风把蔡琬裹得圆溜溜,几乎看不见脸,才放心往书房去。
蔡琬在树底下把自己团成个肥球,欲哭无泪。
“我真的一点也不冷,甚至觉得好热……”
“老师。”
种平止步于门外,书房的门并未闭合,他轻轻出声,那伏案于竹简书堆之中的人登时抬头。
蔡邕眯眼去望,一时恍惚,竟觉得是自己日日长思,生出幻念。
直到种平的身影长久停留,并未如烟如尘般散去,蔡邕方才后知后觉,原来真是故人归。
“伯衡……”
种平踏入书房,他细细去看蔡邕,一别许久,自己的这位老师愈发苍老了,白发与雪光相映,深沉的暮色刻入眉间眼尾,唯一不变的,是长久注视着他的眼神。
“奔波劳苦,伯衡消瘦许多。”
蔡邕放下手中的笔,眸光温和地扫过他上下。
“天寒,怎么不多加衣?”
他说着就唤人来加碳送衣。
种平稀里糊涂又重新披上件裘衣,加了新炭的暖炉发出细细碎碎的“噼啪”声。
他未见蔡邕时,总觉得有满腹的言语想要同对方倾诉,现下真相对而坐,种平反而呐呐无言。
许久,才问:“老师身体可还安健?”
蔡邕一笑:“一日尚能三食,伯衡不必担忧。”
他开始总想着等种平回来,
但种平真真切切到他面前,看着个子愈发高,颌下细须已生的弟子,他反而如同操心的老父,挂念起了种平的成家之事。
种平猝不及防被蔡邕询问是否有意中人时,整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这时方才恍然发觉自己已在辗转奔驰之中度过了在此世的
“这……”
种平难得有无措羞窘的时候。
蔡邕看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的窘态,孩童似地哈哈大笑,笑到最后,难免气喘,便带起一阵咳嗽。
种平赶紧绕过去,轻轻拍着蔡邕的背,忍不住关切:“老师的咳疾还未痊愈吗?”
他这时想起争着要当自己门客的许邵和樊阿了。
“我在北海时与元化先生的高足相识,或许此人有医治之法。”
“寿增则病多。”
蔡邕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旧疾而已。”
种平却不赞同:“病灶不除,终究伤身,只当是为了安学生的心吧。”
他想着到时候也给种辑检查检查,虽说自家老爹看起来健康,但年纪也上去了,难保哪里会有什么暂时看不出的小毛病。
“伯衡有心了。”
蔡邕从案上拿起几个放在最上面的厚竹简:“我这一生,所做诗文不在少数,可流传于世者,不过在这数卷之中。”
他抚摸着竹简,就仿佛在抚摸着一位位相伴半生的挚友,然后珍而重之地将这几卷书送到种平手中。
“老师……”
种平只觉得手中的书卷既重且烫,他完全没有做好接过的准备。
“拿着吧。”
蔡邕望着他,眼中是全然的自豪与信任。
他身后的书架之上卷帙浩繁,日光柔柔地沁入一卷卷竹简之中,同这些书的主人日复一日地抚摸阅读一起,柔和了堆叠起的边角。
种平在蔡邕期待的目光下,将这些书简小心放入怀中,极其郑重地向蔡邕施了一礼。
“嗳,你我师徒,何必如此?”
蔡邕笑着扶起种平,又是细细上下看一遍,越看越是满意,只觉得天下再找不到这样合他心意的学生。
他知道种平在朝中的地位尴尬,总忍不住担忧自己是否会成了弟子的拖累。
是以他入许都后,大多时候皆闭门在府中整理书籍,鲜少与人交际。
今日张喜来访,便叫他觉得诧异,他虽确信只同对方谈了些无足轻重的文学之事,却还是忍不住心忧,特别是种平竟在同一日回许都,不由得他不多想。
蔡邕怀着忧虑,将同张喜所谈,一字不漏地告诉种平。
种平听得满头雾水。
“我随大军而回,司空提前想得到消息,并非难事……只是我忝居少府,亦无实权,司空何必废力气设计于我?”
他想了一通,还真想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张喜惦记的。
难道说那老家伙记仇,想要父债子偿?
不能够啊!
我都跟他待一块儿多久了?要算计我也不用等到今天吧?
“官场狡诡,伯衡不可不留心。”
蔡邕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了几次。
种平心一紧,点头应声:“平知晓。”
他这时候完全想不到自己的疑惑晚上就能得到解答。
冬天天黑得早,等给“小胖球”蔡琬解完惑,天色已经暗了许多。
种平在蔡邕家蹭了晚饭,一路走一路寻思要不要去找戏志才,问问他对张喜这事的想法。
但是快走到戏志才家门口时,种平又硬生生拐了弯。
他总觉得这事情背后不太简单,以防万一,还是自己先寻思寻思,总不能“遇事不决戏志才”吧?
原地踯躅一会儿,种平慢悠悠往家里晃。
这次路上没遇到什么熟人,到了家里一看,老爹也不在,估计是去找荀攸下棋去了。
种平顺理成章占据了家里最高等级的书房,盘腿坐着,开始冥思苦想。
张喜……
没记错的话,是董承一派的人,如果这件事背后是董承……
那不就等于是刘协想要有动作?
刘协。
我?
种平还没有自恋到觉得自己对于刘协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存在。
刘协想要从我身上获得什么东西……
时间不对啊!
要是曹操没回兖州还有可能,现在在曹操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刘协不是傻子。
难道说,其实张喜是在故意吸引人的注意力,搞障眼法?有这个必要吗?
种平无意识用手指在桌案上划动。
要说刘协想要什么,恐怕没人比他更清楚。
但问题在于,许都哪里来的军队给刘协掌握?
……我*
种平没忍住爆出个粗口。
总不能是把念头打到张燕头上了吧?!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历史上张燕还真是被诏安的……
“少府,你咋了?”
房间里响起一个憨厚关切的声音。
种平再度爆粗口,直接弹射起步。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房间里竟然还有别人。
“你是……王三。”
种平按了按心口,努力安抚着自己胡蹦乱跳地小心脏。
几乎是心念电转,他看了看紧闭的门窗,压低声音问:“张燕让你来的?”
“不愧是少府!”
王三认真赞叹,完全没有疑惑为什么种平能猜出张燕。
“张校尉和俺说,要俺告诉少府,背后是姓董的主意,他憋着坏咧,这王八羔子要对少府下黑手……不过少府不用担心,张校尉说了,姓董的敢对少府动手,他
王三也压低声音,他提起董承时神色愤愤,还在惦记当初修城墙的事。
在他心里,董承要对种平动手,那绝对就是他们所有长安老兵的头号敌人,管他国舅不国舅,干就完了。
种平心说怎么又是我?
薅羊毛也不能逮着一只羊薅吧?我是欠你命了吗,要被翻来覆去地折腾?
泥人还他娘的有三分火呢!
种平一想到这后面可能还有刘协的意思在,心里更是隔应得不行。
与刘协初见时,虽说是刘协对种平有滤镜,难道种平对刘协就没有吗?
那也是他几次三番去救的小孩,也是会握着他的手,愿意给予他信任,说“望卿莫负”的人啊!
种平总把种辑的立场挂在嘴上,说自己是被赶鸭子上架,但事实上,如果真铁了心去不去做事,纵然脖子上架着刀又如何?
他只是心软而已。
但现在他觉得心累。
在这个时代待得越久,他越觉得无力与疲累。
种平曾经听说,历史的每一粒尘埃落在人肩上,便是一座大山。
他穿过数千年的岁月,历史的字句浓缩在他一人的剪影中,这些尘灰纷扬而下,就在无声无息中将他压进土里了。
这破地方谁爱待谁待吧!
种平对自己说。
你算是什么呢?一个愚蠢普通的穿越者,什么汉室,什么天下,同你有什么关系?
你只是一个历史的过客,闯入时光间隙的行人。
百年千年后,什么人不是一捧黄土,书页间的几行字文?
做个旁观者又有什么不好?
他想现在还不算晚,自己大可以辞官,绑着种辑回老家,终究人生不过几十年,眨眼间不也就过去了?
种平站起来。
王三巴巴就凑过来:“少府可是饿了?”
他说话总是带着浓重的口音,但面对种平时,他会努力咬清每个字的发音,这样说起话其实有些缓慢和滑稽。
种平突然就觉得很暴躁,他很想生气地推开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再用些恶毒的话语去刺伤他。
他想起
于是种平在心底恶狠狠地说。你不是知道很久不曾见到你在洛阳的爹吗?难道那时候你真不清楚你爹到底是什么情况吗?
但是他一对上王三的眼睛,这话就卡在喉咙里,再也出不了口。
许多人……
方猛、赵伍,李黑……
他记下的许多名字出现他脑海里。
种平往对面望,他们就站在那里。
他低头,更多的手就扯着他的腿脚。
种平闭眼,他周边只有字。
他睁眼,触目所及就是密密麻麻的人。
他颓然地坐下,叹了口气。
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看不听。
“饿了。”
种平伸手。
王三“嘿嘿”笑着,贼眉鼠眼地左右看看,从怀里掏出珍藏的饼递过去。
“这次是软的。”
他还记得从长安往兖州逃的时候,粮食优先供给皇帝和那些大官儿,少府和一堆黄巾啊降军啊乱七八糟的军队混在一起,每天和他们一起啃硬饼,差点把牙给啃没的糗事。
那之后他就记得偷偷在怀里藏个软饼子了。
万一有人欺负咱们少府怎么办?天大地大,吃饭
种平咬了一口。
嘶……
牙龈……牙龈好痛……
他眼中含着泪水:“我真是谢谢你啊王三!”
王三憨厚一笑:“其实俺还有一张……”
“别!已经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