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棠雨的确不知道屏风已经被赎出。
她这些天忙于奔波与当地世家的家主们商谈如何给外来者分配工作,又需寻人改造新购置的宅邸,不曾往元风吟那里去,全然不知屏风原来又回到了女君府。
因此,听到表兄的话后,她颇为诧异地看向妹妹。
元风吟紧紧抿起唇,面红耳赤地不发一言,仿佛受到了什么侮辱一般,只挣扎着要摆脱贺勉的控制,看着又不像是因为喜爱屏风才刻意支使清河去典当行赎回的。
元棠雨很是困惑,只得让表兄先放开妹妹,措辞向她询问内情。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跌跌撞撞跟随一路的清河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向元棠雨叩拜,哭腔道:“都是我的主意,我一时鬼迷心窍,主子事后知晓我的作为,已经想将屏风归还给女君殿下了,殿下责罚我吧。”
还在宫中时,清河便侍奉在元风吟身边。
陪同元风吟见识过元棠雨盛大的及笄宴,她自然知晓元棠雨得先皇赠予的两面岫玉屏风有价值有多高。
抵押在典当行只能得三百两,可屏风本身的价值却逾千两不止。
更别提那是由先皇赐下的宝物。
所以她想偷偷赎回藏起,添至元风吟的嫁妆中。
一旦入了元风吟的私库,依着元棠雨对妹妹的纵容,多半不会仔细追究着拿出来。
因此她取出这些年费尽心思为元风吟积攒的银两,借着女君府的名号,去典当行将屏风带了回来。
然而元风吟却在得知这件事后勃然大怒,骂她行事太荒唐:“我讨厌我皇姐,根本不愿要她的东西,如今被迫在她府中,日常用度不得不依靠她且罢了,你竟想将她的嫁妆谋入我库中,诚心气死我是不是!”
清河泪眼朦胧地为自己辩白着,元风吟望着屏风上的精美的绘刻,那是她们父皇专为她皇姐费的心思,一时间心酸更甚愤怒。
她回忆起了元棠雨及笄时那场盛大的宴席。
父皇开怀地令人取来定制的这两扇屏风赠予她的皇姐,三位皇兄纷纷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
自己坐在席上,眺望着皇姐窈窕的身姿,也曾向往自己及笄时能得到父皇与皇兄们的赠礼。
可惜,在她及笄前,太子被二皇子的母妃靳妃毒杀离世。
痛失爱子的父皇一病不起,朝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动荡不安,她的及笄礼如落叶落入湍急的河流,甚至激不起一点小水花。
连尚衣局都待她敷衍,不曾来问过一句,送来的及笄服饰是她讨厌的蓝色。
父皇病着不能来陪她用膳,她拒绝了皇姐的邀约,独自等在宫殿内,等着她的三哥能回来陪她度过及笄礼。
饿着肚子固执地等到午膳的饭菜凉透,终于,她三哥赶在晚膳前来了。
那段时间父皇被大臣们逼迫着在两位皇子间选出继位者,三哥很忙,但他还是来了——说明他是很在乎自己这个妹妹的。
况且三哥为她准备了礼物,是请匠人专为她打造的一套金宝首饰,细致的纹理藏有她的名字。
虽然远不及两扇岫玉屏风珍贵,但是用心程度很令她感动。
所以其他人不喜爱她没关系,她有三哥就够了。
清河说的是实话,元风吟脾气不好,却心高气傲,根本不曾想过把元棠雨的嫁妆屏风占为己有。
但清河已经付出的银子总不能去向典当行讨回,她也的确觉得皇族的宝物押在平民手中是丑闻,所以才刻意将屏风摆在房间显眼处。
就是要等着元棠雨来,让她看见,知道屏风如今是抵押在自己这儿了。
然而元棠雨没来,却是贺勉得知消息,无礼地闯入她的房中,望见了屏风一连声质问,还强行将她拽着来到元棠雨面前。
元棠雨听完清河的讲述便觉头疼,抬手扶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这件事若是没有被表兄撞破,没有被当着两个谋士戳穿,她私底下告诫清河几句便算了。
毕竟清河是元风吟唯一信重的侍女,且说到底没给自己造成什么损失,没必要重罚。
可当着他们的面,她却不能就这么轻巧地说要放过,总得有个说法才行。
元棠雨斟酌片刻,清了清嗓子,将求助的目光递与鸣玉:“照咱们府里的家法,仆从自作主张被发现,应当如何罚啊?”
女君府根本没有相应的家规,鸣玉接到她递来的眼色,沉默一会儿才道:“杖责十下吧。”
用碗口粗的刑杖责打十下,虽不至于落下什么重伤,但也会伤筋动骨,需养上十天半月的。
元棠雨考虑到妹妹的心情,觉得偏重了些,但瞥见表兄紧缩的眉头,又明白表兄这是嫌罚得不够重。
在她左右为难时,元风吟却主动肯了。
她的眼眸润上一圈莹润的水光,微微仰起脸,倔强地不肯流下泪来,狠声道:“是该罚,叫她吃到苦头才能知道教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被拘在皇姐身边,她竟还有这样大的胆子,就是该打!”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将跪倒在地的清河拉起来:“我们这便回去等着皇姐的责罚,只是皇姐也需在我回去三哥身边前,将赎屏风的钱凑还给我才行。否则我离开前就要将那于我无用的东西砸了,皇家的东西,便是毁了也不能被低贱的平民赏玩!”
语罢,她领着清河负气离去。
“明明是她管教身边的侍女不严,你小惩放过,她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贺勉犹带着醉意,虽然没有阻止二人离去,但仍会直言不满。
“好啦,表兄,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元棠雨实在不想为继续追究,轻声劝他。
“还不行,你的嫁妆屏风不能放在她那里。她若真犯浑毁了该怎么办?你先从贺家账上取三百两,将屏风从她手上取回来。”
跟随元棠雨来到虞城的贺家只是贺勉一支,从体量来说,远比不上从前在皇都衍城时,但凑一凑,凑出三百两给元棠雨,并不是太艰难的事。
然而元棠雨最初选择将屏风拿出去抵押,就是不想再劳烦贺家。
他们给予自己的支持已经足够多了。
她再三拒绝,贺勉仍是坚持,元棠雨叹息一声,只得约定好是借用银钱,而不是直接取用,等她稍微宽裕些,就会将债还上。
终于将酒意未醒的表兄送走,支着个侍卫看顾着他返回贺家,元棠雨坐回座椅上,无奈地与孟先、成彪道:“两位先生见笑了。”
“殿下购宅的钱原是抵嫁妆得来的。”
孟先有些感慨,忍不住说出心里话:“其实殿下不必做到这种程度。虞城富庶,两位皇子一旦分出胜负,必然会收回虞城。即便保留你女君的封号,也会迁你往其他地方,你在这里做再多都没有意义。”
元棠雨目中透出茫然之色,不解道:“怎么会没有意义,我们这些天讨论如何让非虞城籍百姓得安居之所,难道不是意义吗?”
孟先想强调说他所讲的意义是针对元棠雨个人,而非虞城或其他人,却被成彪按住了肩膀,暗示道:“孟兄,咱们是殿下的谋士。”
谋士的职责是替主人圆满所谋之事,指手画脚便僭越了身份,像是方才听到的殿下亲人间的矛盾,听过便当风吹过,根本不应继续聊下去。
成彪不是头一回作城主的谋士了,见识过许多自诩英才的谋士折损性命,总结下来的生存之道就是安守本分。
因着上次弈棋的情分,他开口提醒了孟先一句。
可惜孟先没听懂,只以为他说了句无用的废话,嘟囔道:“我当然知我们是殿下的谋士,你打断我就为说这一句啊。”
小小抱怨完,他便接着自己先前说的话,诚恳道:“为殿下自身考量,其实应当选一合宜男子成婚,好过之后被两位皇子择夫婿配姻缘。”
这回却是连鸣玉都听不下去,轻咳了声:“姻缘一事,殿下自有分寸。”
孟先可不敢顶她的嘴,呐呐止住。
他家中有个与元棠雨年纪相仿的女儿,又承元棠雨的恩德,一家人得以避战乱,安居城内,这才忍不住为元棠雨深思处境。
但细想起来,能主张元棠雨姻缘的应当只有已逝的先皇和太子,又觉得自己的确是说得太过,补救般作揖:“我太失礼,殿下恕罪。”
元棠雨倒是不介意,她未有心仪之人,说起姻缘并不会觉得羞涩,浅笑道:“哪里就到称罪的地步了,只是话题扯得太远,还是聊回正事吧,最好在开春前解决完这些事务,春耕一季更好休养生息、贸易往来。”
毕竟她只向两位皇兄讨来了这一季的和平。
孟先与成彪皆应是,她又忙碌许久,总算在年节前改建好宅邸,迁了许多户已得到工作的外来者的人家居住其中。
至春三月,虞城的户籍重新统算过一遍,田垄间农夫们播种入土开始辛勤劳作,虞城的贸易商队也都各自出发前往,她终于稍闲了下来。
午膳后,透过窗棂望见院内植种的海棠树上欣然盛放一树棠花,又问得两位谋士今日没有什么急需处理的事务,便起了偷闲的心思,备了张躺椅于棠树下,拥着花香进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好耶,下章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