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罪人,应当论迹不论心,元棠雨从前向兄长学习时,兄长特意向她讲过。
无论他们犯罪的缘由是什么,只要行为上伤害了他人,那么就应该罪罚,至多在考虑罪罚程度时,出于他们犯罪的缘由,减免一些。
人总是要为选择付出代价的,既然选择为匪,选择通过伤害他人活下去,那么就得接受被审判、被惩处的后果。
然而她没有想到面前这两个看上去与寻常安分百姓没什么两样的贼匪,竟背负有千钧血债。
“你说的是真的?”她想象不出会有人将其他人的头骨当作收藏品,也想不到跃虎山上会有女人被当作畜生豢养。
这对她的震撼比起得知二当家因天灾人祸被迫为贼更大。
“殿下难道以为这些贼匪劫道,只是收些过路费便能了结吗?”
女人的眼神浑浊,说道:“若非商队人多,又忌惮你这个女君发觉他们罪行后行兵灭寨,他们怎么可能收敛。”
她被抓上山是发生在四年前的事,那时候元棠雨还不是虞城女君。
跃虎山的寨主有脑子,知道不能与官府正面作对,虽然实力还行,但没有犯过什么大案。
因为算不上特别出名的贼匪山寨,所以没能被太子罗列在敦促解决的旨意上,本地官府自然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与贼匪井水不犯河水。
偶有失踪在跃虎山附近的人,即便接到报案,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道他们是时运不济才遭遇不幸。
于是横死者难以瞑目,幸存下来的人也在山上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女人难以回首过往,用手抚上自己被痛苦折磨得沧桑的面容,还是与元棠雨道:“我的父母被斩首,我视若姐妹的侍女被欺辱至死,自己也被那个年近六十的老不死撕去衣衫,强压作夫人,如果不是怀上孩子,下场或许会更惨。”
一千四百九十六天,她被折磨得如身体与精神俱已濒临极限,可仍然咬着牙计算着时间,不忘诅咒所有毁去她生活的人。
仇恨是支撑她活下来的力量,终于等到他们被抓住审判,怎么可能容许他们被宽恕:“他们都该死,千刀万剐不为过!”
“殿下,她的话不可信啊,她早早便疯了,这些都是她臆想出来的!”三当家观元棠雨神色动摇,心知不妙,忙不迭地道。
“我是疯了,山寨中活下来的女人尽是疯妇,可大家都还记着恨,恨不得食你的肉,寝你的皮!”
女人原先还维持着清醒的思考能力,被他插言打断后却流露出疯癫之色。
她愤恨地抄起桌几上的茶壶,往三当家后脑砸去,骂道:“我的侍女就是被你带着人欺辱的,我记着!我全都记着呢!”
她下手极重,瓷质茶壶被砸碎,三当家的后脑被砸出个口子,浸出鲜血的同时,也摧毁了他刻意维持的假面。
他表情狰狞地污言秽语骂开了,却因为双手被缚的缘故,只能任由女人捶打抓挠他,被疼痛逼得一声比一声骂的难听,气得拿头去撞女人的腹部。
元棠雨一时怔神,刚想开口让孟先与成彪帮忙去将两人分开,就见跪在眼前的二当家忽然如野兽般蹿起,直向她扑来。
原来是二当家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挣开绳子。
他知晓女人所说皆是实情,一旦元棠雨去验证,自己必是死路一条,所以决定拼一把。
如果能将女君挟持,说不定能拼出条生路来。
他的算盘打得不错,偷袭时机选得也不错,可惜他不知道站在元棠雨身侧的鸣玉一直都在防备着他们暴起。
鸣玉没有斩首他人的爱好,职责是保护元棠雨,杀人自然不及二当家多,但她杀起人来比二当家更加利落。
在对方发难的瞬间,她藏于袖中的峨眉刺便滑落至右手腕间,冷静地向左前方踏出一步,右手发劲精准地将峨眉刺从他下颌柔软处刺入。
切断他气管的同时,鸣玉还记着以左手一扬袖,挡住飞溅向元棠雨的鲜血,顺道重重推了他一把,将武器抽了回来。
二当家的身体沉沉地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或许是想要求救,或许是觉得难以置信。
但无论想要说什么,都已经无法表述给他人知道了。
“殿下,你判定个罪名吧,快死的这个不用管,把还活着的那个拖回牢里,我好去换身衣裳。”
鸣玉面无表情地脱去自己沾了血的外衫,盖住二当家脖颈上骇人的伤口。
她抬眸,眼神冰冷地看向三当家,如同看着死物。
三当家被她云淡风轻取人性命的手段吓住,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再不敢大声叱骂。
鸣玉嗤笑一声,道:“可惜了,以欺凌女子为乐的垃圾,多半没胆量试试我的峨眉刺,要不然一道解决了也好。”
元棠雨叹息一声,从怀中取了丝绢给她,让她将手上的血擦一擦,唤着谋士们帮忙将三当家押回狱中。
至于才想要劫持自己的二当家,她还没有好心到唤医师来救这样一个恶人。
况且鸣玉出手是奔着杀人去的,即便她唤了医师来救,也至多是借药物帮他消除些濒死的痛苦。
药物昂贵,倒不如送与城内贫穷的患病者。
她看向疯癫神态有所减退的女人,解释道:“只是将他暂时押回牢中,你说的事情我会让我表兄去印证,一旦证明属实,他必被罚死,你放心。”
“我相信殿下。”女人平静地点点头,走到还没有完全咽气的二当家身边,看着他死鱼一般的眼睛片刻,肩膀抖动着大笑起来。
然后她咬着唇,泄愤一般用鞋底践踏在他的胸口,却有小声的呜咽从口中吐出:“你这畜生,你把我爹娘还来。”
元棠雨轻轻抿起唇,半晌没有出声阻止她的动作。
直到男人的尸体凉透,才开口劝着女人停下,为她寻了个暂时的住处。
贺勉得她的嘱托,隔日清早便带了几人前往跃虎山,夜色迫近时才回来。
“山寨里的一个喽啰带领我去了后山,挖开土壤不到一丈深就看见了累累白骨,都是没有头部的骸骨,大约三十来具。”
贺勉说到这里,不禁露出厌恶的神情:“之后在那个罪人卧房的床下找到了缺失的头骨,塞的满满当当,老幼皆有。世上怎会有如此可恨之人,连婴童都不放过,最小的头骨只我拳头大小。”
元棠雨因他的讲述握紧座椅的扶手,浑身发凉,道:“我之前竟一直以为贼匪只是拦路要些财物,不曾察觉他们罪行。”
如果她知晓,即便麾下无有兵力,也会设法借兵剿匪。
贺勉意识到自己的话令她生出负罪感,于是补充道:“那些白骨年岁已久,多是你未至虞城之前不幸殒命在贼匪手上的。听说在你来到虞城后,他们便少有杀人,你不需过于自责。”
元棠雨轻轻摇头,无法因他宽慰而心安理得,问道:“山寨中那些受苦的女子呢,你见到他们了吗?”
“见到了,但只是远远看了她们一眼,她们不太愿意接近男人,荆执明雇了几个村妇上山照料她们饮食起居。”
贺勉不知该怎样形容她们的悲惨情状,斟酌片刻后才用尽量温和的说法道:“因为待遇好了很多,一些病情不太严重的,已经能够正常表达自身意愿了。”
像是饿了或者渴了,都会尝试性地向身边人说出口。
因为明白得到的不会是如从前一般的嘲笑、愚弄和羞辱。
沉甸甸的悲伤压在元棠雨的心上,以至于她的头都开始闷闷的疼,只得以指节顶住太阳穴使力揉了揉。
她不想令表兄发觉自己有头疾,缓缓吸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亲眼确定过,那我便要定下牢狱中那罪人的死罪了。”
贺勉不怎么关心罪人的下场。
虽然跃虎山上受害者们的惨状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是他听从元棠雨的意愿去跃虎山,更多是想要见一见带领千人来应募她麾下的荆执明。
还没见面前,对方先剿灭虞城周边匪患的行为给他留下的印象就不错。
如果他是真心投诚元棠雨的,对虞城的守备和元棠雨的安全必然是很大的助益。
因此,到达跃虎山之后,他有意向荆执明表达善意,以争取对方的助益。
荆执明得知贺勉是元棠雨的表兄,也有意博取他的好感,好拉近和元棠雨的关系,谈起话自然很合得来。
“就这一次攻下跃虎山山寨的过程来说,他的智谋勇武皆不差,且我观跟随他的人,待他都景仰且试图亲近,说明他有服人之德。”
贺勉不吝称赞荆执明,元棠雨却面露无奈。
她轻蹙起眉,道:“既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又带有千人之众,怎么会选择投入我的麾下来啊。”
跟随她根本毫无发展空间,贺勉是她表兄,又对她两位皇兄皆失望,才在她身边保护她,荆执明能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知,只是觉得你至少该见见他,即使见面后他提出一些条件才肯加入,为收揽难得的人才,也可以考虑。”
贺勉没有向荆执明问到这么深层的问题,因为对方诚挚地表示想要见到女君之后,亲自向她表示忠心。
“好吧,那我便与他递去书信,约定见面之期。”元棠雨垂下长睫,道:“总归这回多亏他除去匪患救了许多人,无论如何我都该当面谢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