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我正给小女儿梳头发,春香推门进来,一脸便秘之色。
“一大早的,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了?”我好奇不已。
春香将我拉出屋,没好气的道:“宋家那无赖来了,提了一袋子糕点,说是想孩子了,特意过来探望。”
“那个淑倩,也跟着一起来了。”
我听得一愣,宋如松和宋淑倩来了?
自从宋如松中了状元,这两个人就在我面前抖起来了。
如今,竟然特意带东西,还朝春香说软话,真是活久见。
我想了一下道:“他打着看孩子的旗号,按理是不该拒绝的,但孩子出生后,他一直没有关心过。”
“咱们搬出来后,没有宋家人打扰,我们过得很好。”
“我对不起两个孩子,没有给她们选个好爹,但我会加倍爱她们,不会让她们觉得自己少了什么。”
“所以,不必让他进来了。”
父爱很重要,但宋如松的父爱,给了不如不给。
何况,宋家重男轻女,对两个女孩,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如今找上门来,背后不知道有什么勾当。
春香登时露出笑容:“自从离开宋家,那些人的嘴脸,我一点儿都不想看到。”
“东家态度坚定果决,最好不过,我真怕你心软,放他们进来。到时候,拉拉扯扯黏黏糊糊,不知道要折腾出什么事儿。”
我淡淡笑道:“放心,及时止损是我的福气,我不可能回头的。”
我这个人,头脑是很清醒的,骨子里是很决绝的。
很多人在人生面临选择的时候,做了第一种选择,放弃了第二种。
走着走着,当遇到挫折困难的时候,想的不是如何克服,而是开始追忆懊恼,觉得自己选错了路,觉得自己要是选择了第二种,处境一定会比现在好很多。
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做出了选择后,会告诉自己,一切已成定局,必须一条路走到黑。
不必回望过去,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何况,现在的我,也的确是最好的状态。
虽然脸受伤了,但我改变了很多事,浑身上下充满了斗志。
我现在深深懂得,人这一生,最重要最难得的,是按自己的喜好活一生。
我在乎的人都在身边,有自己的事业,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也有能力帮自己想帮的人。
世俗的嫁人生子当贵妇,不是我想要的。
既如此,继续走下去吧,走自己想走的路,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门口,宋如松踌躇满志,自信心爆棚。
宋淑倩也是满脸笑容,低声道:“哥,等会儿有些话,你不好意思说,我来说。”
“我给你敲边鼓,说你一直惦记她和两个孩子,说你发誓要好好对她们,让她们过上有权有势的好日子。”
宋如松颔首,露出满意的神色。
宋淑倩转着眼珠子道:“等事情都妥当了,你一定要给我备一份好嫁妆。”
宋如松大手一挥,豪爽的道:“没问题,你看上什么,只管买就是,辛氏有钱。”
虽然聚欢楼关门了,但辛氏的赚钱能力,他们有目共睹。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在辛元元的店关门了,脸毁了加上名声有污点的情况下,他们还愿意上门,接纳她进门。
多么宽宏大量,多么和气大方。
但凡辛氏有点脑子,一定会扑出来迎接他们。
偏门房没眼色,非说春香姐定了规矩,凡有人拜访必须通报,不听他们解释,害他们只能在门口等。
哼,等会儿见了辛氏,他一定要上一上眼药。
兄妹两个笑眯眯的,非常有耐心。
大门忽然被从里面打开了来。
宋如松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挺了挺身体,想将最好的仪态展露出来。
突然一盆水从里面冲出来,不偏不倚,尽数泼到他身上。
从头到脚都打湿了,鼻尖还闻得见臭味。
站在他身边的淑倩,也没好到哪里去,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淑倩惊叫出声,鬼哭狼嚎,引来不少看热闹的邻居街坊。
“这是怎么回事?”宋如松慌极气极,冲屋里的人骂道,“你们没长眼睛吗?”
屋里的人哼了一声,竟然将门又关上了。
宋如松气得跳脚,听着四下传来的窃笑声,一时间脸上红白交加,只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
他怒声道:“必定是底下的人不懂事,元元不会这么对我的。哼,等我见到元元,一定将他们扫地出门。”
淑倩抖着身体,哭丧着脸道:“哥,我得回去换衣服,你也换好衣服再来吧。”
宋如松哪里肯走,挥手道:“要走你走,我可不走。”
淑倩只得掩着面,独自走了。
宋如松冲着院子喊起来:“元元,是我来了,你出来见见我。”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是结发夫妻,还有两个孩子,感情不是旁人能比的。”
“你出来看看我,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一墙之隔,春香气得咬牙切齿:“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廉耻的人?”
我冷笑道:“无非是财帛动人心罢了。士农工商,一面自诩高贵,觉得商人是贱籍,一面又想从商人身上捞好处,真可笑。”
春香歪着头道:“他娶的新夫人,应该有不少嫁妆,这么快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吗?”
不等我回答,她又道:“不管怎么样,都跟我们没关系,我去将他打发走,东家就不要出去了,免得他胡搅蛮缠。”
我点头应了下来。
宋如松在门口又是喊又是叫,身上的脏水让风一吹,登时只觉得秋意寒凉,连声音都要颤抖起来。
正咬牙支撑着,大门再次被拉开,穿着锦衣的春香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
“宋状元,你脑子没问题吧?”春香冷笑着开口。
宋如松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这是什么话?春香,我今天特意来看孩子和元元,我很想她们,快带我去换衣服,我跟元元好生说说话。”
春香指着他大骂道:“少在这里放屁,你当初一中了状元,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们东家要不是跑得快,必定被你弄死了。”
“之前的事就不说了,既然和离了,你也娶了新人,就该好好过日子,跑这里发什么疯?”
宋如松脸上白一阵青一阵,扯着嗓子道:“你就是个下人,凭什么管主子的事?我要见元元,你让她出来,或者我进去跟她说。”
春香道:“你做梦,你的屁话,东家根本不想听。”
她看向身后的小厮,挥手道:“你们在这里盯着,他敢嘴巴不干不净,你们就往他身上浇一盆水,让他清醒清醒。”
宋如松愤怒的道:“我是朝廷命官,谁敢动我?”
春香冷笑道:“那又如何?我往自己家门口泼水,哪条律法规定不能这样?就算你告到官府,我也不怕。”
她看向小厮,鼓励道:“一切都算在姐姐头上,好好干,回头姐姐有赏。”
小厮们笑眯眯答应了。
宋如松气得要命。
春香叉着腰寸步不让,几个小厮虎视眈眈,耳畔时不时传来围观众人的嗤笑声。
身上的衣服湿漉漉、黏糊糊的,臭气一阵阵冲到鼻尖。
到底撑不住,他丢下一句“泼妇,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回头我亲自跟元元说”,狼狈离去了。
还没走远,听得春香哼笑道:“打几盆水来,将地洗干净。”
宋如松暗暗咬牙,却又不敢回头。
他很有毅力,下午竟又来了一趟。
这一次,他还没开始鬼叫,就被淋了一盆泔水,再次铩羽而归。
一连三天,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景象。
到了第四天,宋如松终于不再来了。
春香松了一口气:“这贱人总算没来现眼了,想必是被水淋多了,脑子清醒了。”
我坏笑道:“说不定是得了风寒,病得起不来了。”
事实上,我们都猜错了。
宋如松没来,是因为发生了大事,他的官职被撸了。
在他到花枝巷闹腾的第三天,吏部尚书袁大人袁鑫荣突然去了工部找材料,发生在工部任主事的宋如松告了病假,哂笑道:“这个姓宋的真是满口谎言,本官听说,他这几天一直在纠缠前妻,哪里生病了?”
他看向宋如松的顶头上司,似笑非笑的道:“你根本不了解这个姓宋的,却给他批假,细论起来,有失察之过呢。”
那人不由自主出了一身冷汗,又见袁大人脸色充满了不屑,咬咬牙道:“此人目无法纪,下官这就将他革职,以儆效尤。”
袁鑫荣听了道:“这是他应得的,挺合适的。”抛下这句话,忙其他事情去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宋如松就得了消息,只觉得是晴天霹雳一般。
宋母扯着宋如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儿子呀,你可是状元呀,你寒窗苦读了十多年,才得了这个功名。”
“你是国家栋梁,是状元,他们不能这样对你,不能呀。”
宋如松说不出话,心里充满了苦涩。
刚成为状元的时候,他自命不凡,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出身低、性情市侩的辛元元根本就配不上自己。
后来,他慢慢知道,自己拼尽全力考上的状元,并没有那么值钱。
他跟辛元元和离,名声有污点,只得了个工部主事的位置。
这几个月,他一直仕途不顺,可谓步步维艰。
如今,曾经自己看不上眼的官职,竟然保不住了。
宋家从白身走向官身,丢了官,竟又要成为白身,成为平民百姓。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接受不了,他真的接受不了。
宋母哭嚎了好一会儿,扯着宋如松道:“儿子,你可不能犯傻呀,你去吏部侍郎家,见一见淑云,让她去求她公公。还有那些同窗,也去求一求。”
宋如松如梦初醒。
淑云由他做主,嫁给了吏部侍郎的傻儿子。
那人智商跟小孩子差不多,却长得跟石磙一般,又高又胖又魁梧,脾气暴躁爱打人。
但好歹也是官夫人,宋如松觉得,淑云能找这样的归宿,自己也算仁至义尽。
回门的时候,淑云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哭得死去活来。
宋家人异口同声劝她忍耐,说嫁出去的女儿就仿佛泼出去的水,好生过日子就成了,以后自然会慢慢好起来的。
自那以后,淑云再没回过娘家。
如今出了事,自然该找她出一份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
还有那些同窗,都要去走动走动。
至于选自己为状元的考官,口口声声说瞧不上自己的人品,倒是不必白费功夫了。
宋如松拿定了主意,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开始为自己的官职奔波。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淑云根本没露面。他急得没办法,又求见吏部侍郎。
吏部侍郎倒是见了他一面。
宋如松迫不及待的道:“当初舍妹嫁进来时,大人承诺要提携我,如今还望大人遵守承诺,在下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求能官复原职,或者另寻个品级差不多的官职也可。”
吏部侍郎似笑非笑的道:“你这事情难办得很,告假没什么,但你偏偏被袁大人抓个正着,往日里你名声又极差,谁敢为你出头?”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更何况,袁大人掌管百官升迁事,又是我的顶头上司,我有几个脑袋,敢跟他对着干?”
宋如松哑口无言。
吏部侍郎又道:“看在大家是亲眷的份上,本官好心劝你一声,别折腾了,折腾也没有,只是在自取其辱。”
上位者一句话,定了他的生死。
世事就是这么残酷,不认不行。
宋如松沉默了很久,到底是不甘心,咬牙道:“我与舍妹多日未见,还请大人开恩,让我见舍妹一面。”
他还是想让淑云出面,为自己向公爹求情。
侍郎淡淡道:“你妹妹受了点伤,得在屋里休养。”
宋如松心中一跳,受了一点伤,究竟是什么伤,竟不能与娘家人见面。
该不会被打得不成人样了吧?
淑云在这里的日子,定然苦到了极点,憋屈到了极点。
但,如今的自己,哪有能力为她出头?
还指望她为自己出力呢,照这么看,定然是个不中用的。
罢了,罢了。
宋如松只能咽下心中的郁闷、不甘,颓然道:“既如此,我先告辞了。”
他满怀希望而来,失魂落魄离开。
到底是不愿放弃的,他继续去找同窗。没想到那几个同窗像约好了一样,都躲着自己,要不就让下人传话,说自己无能为力,得另请高明。
他尝试给袁府递贴子,从袁大人身上入手,不想,门房一听说他的身份,根本不接贴子,还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还要往他身上泼水。
要不是他眼疾手快躲开了,必定要被淋成落汤鸡。
苦命的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四处奔波,累得半死不活,却发现,一切已经成了定局,自己什么都不能改变。